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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谈

春时暮色下, 重重霞光花影倒映在御苑清池中,如缤纷颜料泼染在为水浸湿的宣纸上, 随着风吹涟漪轻漾, 越发浸染开来,摇曳地满池云霞瑟瑟,波光粼粼。

纷逐凌乱的波光霞影,恰如人心飘浮不定、纷乱如麻,默默等待明郎来此的皇帝,无声静望清池许久, 耳边来来回回, 是明郎请往燕州的正经理由, 心中所想, 却是这些年来,与明郎之间相知离心的点点滴滴。

若他和明郎之间的关系, 仍是未识阿蘅前的情义不负,若明郎选择离京的原因,真真只有那几个正经理由, 纵是不舍, 他也会遂了明郎的心意, 放他离开京城,但, 他心里清楚,阿蘅心里清楚,明郎自己心里也清楚, 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

无声静伫树下许久的皇帝,终是等来了脚步声,他挥手屏退诸侍,边携明郎漫步池边,边想在这旧日之地,与他聊说些幼时之事,但明郎无心听他回忆过往,只是再一次求请,携子适安,奔赴燕州戍边。

皇帝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问“你想去多久呢”

沈湛随走着道“少则五六载。”

皇帝心中预期是至多两三载,听了明郎这话,心越发往下沉,面上却勉强弯起唇角,用开玩笑的语气道“这也太久了,燕州风沙大,想来人也易老的,小心去太久了,回来晗儿不认识你。”

他这般努力笑说着,却看沈湛面上殊无笑意,渐也止了嗓音,在水光霞色交融的暮时光影下,沉默静走了一阵,终是开口轻道“别走。”

皇帝道“明郎,你别走。”

回应他的自是只有沉默,皇帝望着地上同样沉默的拉长人影,涩着嗓音道“朕知道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你对朕的恨怨,都无法消除那些事是朕对不住你也无法弥补可朕总想着尽力去做,留下来,留在京中,让朕尽力补偿”

皇帝的声音恳挚涩哑,但沈湛的嗓音,却一如这几年来,平静无波,“陛下言重了,若不是陛下宽宏大量,微臣的母亲,早已身首异处,武安侯府也大厦倾颓,微臣也无戴罪立功的机会,可在如今,继续做着武安侯与昭武将军,担着沈氏继续向前,陛下隆恩似海,微臣唯有尽忠效死以报,每字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敢怨恨陛下,也不该怨恨陛下。”

依旧是得体无温的臣子辞令,与这几年来,没有丝毫区别,每每他这皇帝,试着捧出赤诚肺腑相靠,总是会像现在这样,被冰冷的君臣界限隔住,不能再近分毫,皇帝沉默许久,轻道“那阿蘅的事呢,不怨恨朕吗”

沈湛道“微臣处处掣肘,优柔无能,无力护她,若不是陛下明中暗里多次相救,阿蘅早已不幸身死,微臣当感谢陛下救命之恩,不应怨恨。”

皇帝的声音,也似沈湛平静无波,淡淡问道“那趁你离京,趁火打劫逼占你的妻子,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之后,还明面里粉饰太平,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妻子,甚至别有用心地上门苟且,在你明华街宅内安插买通大量人手,欺骗你孩子的真正月份,这件件桩桩,你心中,不怨恨吗”

暮风吹摇得杏枝花影凌乱,映得人身上时明时暗,看不清真正神情,迷离的光影中,眼前缭乱,耳边只有风声水声,不闻人语,良久沉寂后,皇帝再次轻道“在上林苑观鹤台时,朕曾希望你上来就与朕动手,如此,在你心底,朕还有一分半分,是你的六哥,但你没有,你从始至终,不但没有动手,还对朕没有半点逾越君臣的激烈斥骂,朕那时就知道,朕在你心底,彻彻底底地完了,可纵是知道,还总是忍不住抱着一星半点希望,想着有一天或有一天,朕与你,能再回到从前一分半分 明知是不可能的奢望,可还总忍不住去想”

涩哑的嗓音渐低于无,复又慢慢响起,挟着这些年来的所有,沉沉响起,“明郎,朕很后悔”

“实话讲,朕是个贪心求全的人,总忍不住回想,卑劣地回想,回想当初若一早知道阿蘅的身世,定极力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表情衷,如此,或可情义两全,但,这又只是朕的奢望罢了,从一开始,朕对自己兄弟的妻子动了心,就是错的,天底下,没有这般两全的好事

朕终究为了一己之情,负了兄弟之义,阿蘅为了父母血仇,与你断情,而你亦一直在受家族生母制约,我们三人,都曾陷在两全中挣扎,也都终究做出了选择,这一世走到如今,不能再回头了,朕能理解你想走,除了你说的那些理由,还有其他但,你这一走,我们三人之间这团乱麻,就永是死结了,纵是时光如水,也难以抚散半分,今生今世,再解不开了别走,留在京城,朕不希望你将自己放逐远走,阿蘅她,定也不希望”

沈湛终于开口,“陛下对微臣、对臣母、对沈氏,圣恩浩荡,微臣理应效死相报,纵是一生守死在燕州,也是应该,况求请赴边戍守、去那最为苦寒之地、护卫河山一事,除为回报君恩,微臣另有私心深重,不仅仅是为了历练养子适安,也是为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为了修补武安侯府和沈氏的声名,赴边戍守一事,是微臣该走的路,还望陛下成全。”

他见皇帝迟迟不语,淡淡笑道“当年陛下入主东宫时,微臣与陛下,曾在摘星阁立下约定,一为明君,一为名将,共同守护大梁江山,如今,微臣要践诺了,陛下却不允吗”

这还是皇帝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沈湛这般淡笑,他望得怔住,见沈湛微顿了顿,又轻声道“让我走吧,连带着将这死结带走,如此,才是对阿蘅好。”

曾在摘星阁与他立约的武安侯府沈明郎,静静地望着他道“她从愿意怀生永昭公主,就不再怨你了,今日我见她依伏在你背上,笑意虽淡,但却极真,阿蘅她,爱上你了。”

皇帝虽在蜜罐子里浸了几年,但却没有甜晕头脑,他闻言淡笑,笑中有着微微的苦涩,“也许阿蘅她只是在试着像待曾经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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