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金花“自决”,并非万念俱灰,是不想让远在海外的亲人,因为自己以身犯险。
她和邻居们,虽然暂时没被揪斗,还有军管队的人站岗保护,却不容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时不时就要被刮一轮红色风暴,强制“自纠自省”。
她受不了无休无止的精神高压,一跃而下。
11号院其它住户,闹“自决”的也不少,甘金花自己,也不是头一回寻短见,甘露替她检查伤势的时候,发现她左右手腕都有触目的割痕。
还有些人,自知前路茫茫,生死莫测,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
拿着国外亲友寄来的钱财,去侨汇商店一掷千金,去四大饭店狂吃海塞,喝茅台,戴名表,交漂亮女朋友,拉仇恨的本事一流。
在这些人看来,不管自己是“寻欢作乐”还是“做小伏低”,都无关大局,能住进11号院的人,凭的从来都不是“表现好”。
大难临头之前疯魔一把,过把瘾就死,死了也值。
军管队无奈,只能限制11号院的人出门次数,一个月最多两回,还要有小战士跟随,确保安全。
甘露给此地的定义:酒店式监狱,特殊年代的奇葩产物。
最多两年,都会out。
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剧透,难免绝望。
晚霞弥漫,楼下的岗哨开始换班,“万寿无疆”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奈何,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真的万寿无疆,秦皇汉祖、成吉思汗,到头来也是一抔黄土。
人间依然是一朝朝的天子,一朝朝的臣子,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就像此刻,曾经玩转十里洋场、风靡一众达官显贵、演了无数场爆款戏的昆曲名伶甘金花,甘老板,小学生一样坐着,聆听小侄女给自己安利“人生如戏”。
“姑妈,人在逆境要淡定,要沉得住气,别人战天斗地,咱们随遇而安。”
“可那样苟活,像行尸走肉一样,看不到一点希望……有什么意思呢”
依然钻牛角尖。
甘露正色告诫:“姑妈,如果一件事,拼命也争不过的话,那就不拼,咱们比命长,谁活到最后,谁就笑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美。”
“……”
“姑妈,你红遍天那会儿,肯定没想过,会遇到如今这么一个世道,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也许你一觉醒来,这世界又翻天覆地了呢没有可不可能,只有相不相信……”
甘露正说着,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军步声,顿时紧张。
她不等人冲进来,猛拍了一下巴掌,厉声呵斥:
“甘金花!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从前你长在旧社会,是一只跪舔腐朽阶级的寄生虫,人民群众宽怀大度,给你洗心革面的机会,你却不识好歹,要自绝于党和人民!我告诉你,革命的汪洋大海,汹涌澎湃,一切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切跳梁小丑,都会被摧枯拉朽……”
她慷慨陈词的模样,震慑住了冲进来的军管队头目,神色颇为赞许:
“小姑娘很不错,以后要多找一些像她这样的积极分子,帮助改造侨眷……”
小哨兵附和:“是啊,今天多亏了这俩积极分子帮忙……”
“小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要写一封感谢信,寄给你的领导,让他们多多栽培你……”
甘露心思急转,犹豫要不要如实回答,身后却传出卢南樵的声音:
“纪连长,这个小姑娘是白云公社的,跟我一起来的沪城,帮公社采买物资,旁边那位是她爸爸,芦庄生产大队的支书。”
完美无暇的背书,解了父女俩的困局。
甘露疑惑:卢南樵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答案是:协助处理甘金花自决事件。
那位纪连长带了军医过来,检查甘金花的伤势:
手臂脱臼,肘部挫伤,腰盘淤血,小腿骨裂、脑部震荡……都不算太严重,只要打上石膏,卧床静养一个月即可。
军医让助手帮忙,动作麻利地处理甘金花的伤势,其它人退出房间。
卢南樵悄悄跟纪连长说了几句什么,对方便带着小哨兵离开了,明显没把“戏子寻死”的事放心上。
甘露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卢南樵,从车站分开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几个钟头。
“小丫头,里边这位……就是你爸说的那个亲戚”
甘露嘴抿得像蚌壳。
卢南樵又看向甘大海,倒霉支书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末了,还是甘露硬着头皮抵赖:
“亲戚家搬走了,没找着,我们迷了路,稀里糊涂走到这儿来了,都是误会……误会!”
她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神催促傻爹附和自己。
卢南樵似笑非笑,没有刨根问底,转而说起甘金花:</p>
“她七年前被铁路文工团除名,遣返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