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今晚这种全城追捧的场面,几乎可以算是它最后的辉煌。
姑妈和她的昆曲,一时落寞而已,重焕光彩是早晚的事。
甘露自信满满,仔细斟酌着语气,表达自己“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艺术”的新锐观点:
“叔叔,昆曲能火几百年,肯定有它扎根的土壤,不能全盘否定嘛。”
“那是旧社会,现在新时代了,政府把各种毒草都连根拔起,不给它们半点肆虐的机会。”
甘露呵呵,吐槽他的自信:
“这位叔叔,我是在乡下长大的,知道野草的生命力,从来都比庄稼要强,更何况是毒草,你就算把它连根拔起了,只要适合它生长的土壤还在,它就可能卷土重来,春风吹又生。”
“叔叔”被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小姑娘的战斗力,收起轻视,反问她:
“那你说说看,适合昆曲这种毒草生长的土壤,是什么”
“是喜欢听、喜欢看昆曲的人民群众呀,任何一种艺术,想要久经不衰,靠红头文件不行,靠拳头也不行,只有真正深入群众,为群众喜闻乐见,发自内心支持的那些,才能走得长远。”
大叔气笑了:“小丫头,最近经常听人说你胆子大,口才刁,还真没冤枉了你。”
“我是顺心而行,以理服人,强过那些输不起,还倒打一耙污蔑人的宵小。”
“那先不说昆曲,说样板戏,你自己都夸好看,抱着人家演员的胳膊不撒手,难道还不够深入群众不够喜闻乐见没有红头文件,就不会有人进场看样板戏了你觉得可能吗”
甘露脸红。
她追星的势头有点疯,看在老古板眼里,大惊小怪,还拿出来奚落人。
反正离“变天”也没俩月了,何必受窝囊气她直接怼回去:
“这位叔叔,我没来沪城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美女,这两天来剧院看戏,我被艳压到土里去,才明白自己不过如此,套到你说的样板戏上,一枝独秀的时候,是分辩不出高下的,什么时候昆曲、京剧、粤剧、黄梅戏,所有的戏,全都脱了黑皮,大家同台竞技,才知道谁是牡丹,谁是野花。”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卢南樵想拦,没拦住,转头看向中年人:
“爸,她小丫头一个,喜欢胡说八道……”
甘露惊得浑身一僵:这人是卢南樵的爸爸
赶紧装傻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
卢爸盯上她了:“小丫头,一起上车吧,我送你回11号院。”
甘露想溜,被渣渣樵揪着,走不脱,惴惴上了这辆豪车。
刚坐稳,就被卢爸敲打:
“小姑娘,你是在乡下长大的,知不知道长错了季的庄稼,会是什么下场”
甘露讪讪,心虚地不吱声。
庄稼长错了季,约等于人说错了话,后果很严重,要被一而再地p斗,被当成“野草”、“毒草”铲了。
他这话的内涵,是告诫甘露不要信口开河,惹祸上身。
天快要变了,毕竟还没变嘛。
要变天这件事,甘露穿剧,未卜先知,别人一无所知,都以为阶级斗争万年长,万寿无疆。
甘露还知道,工农兵学员未来要被清算,被歧视,被打入另册降级使用,郁郁不得志。
但她能劝说卢南樵,让他放弃推荐上大学的机会,等待一年半以后变天,去参加高考吗
当然不能!
卢南樵是沪系知青领袖,是一个时代的红人,有本事从万千知青中脱颖而出,二十岁当选革委会主任,却不一定有本事力挫群英,凭本事考上震旦大学。
他的强项,是长袖善舞,是沉稳淡定,是平衡千头万绪的利益纷争,在一日三变的运动中屹立不倒,不是考、考、考。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兼顾”是笑谈。
让卢南樵放弃多年努力之后收获的果实,自曝短板,蹉跎一年半时间,去跟千军万马一起挤独木桥
甘露没本事能说服他,也不想说服他。
她的打算,是让卢南樵先去震旦大学当工农兵学员,三年以后,报考第一届研究生。
一旦通过,难题迎刃而解,再不会有人diss他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
车厢里,甘露开始咕咕模式,装得比鹌鹑还乖。
转眼到了11号院,甘露长吁一口气,忙不迭地下车。
卢南樵也下来了,打着手电筒送她进院子。
甘露以为卢爸会等儿子,一转身却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惊讶地回头看,发现他居然先走了。
走了!
了!
大半夜把儿子扔在马路上,这是亲爹能干的事
卢南樵见怪不怪,笑得苦涩:
“今晚我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蹭坐一次我爸的车,他非常讲原则,从来不让家属随便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