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桌布离地面还差一个手掌宽,投来四条腿的模糊长影。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咕哝着抱怨:“焦哥,怎么带人家来这个地方呀荒山野岭的。”
“这不是很好吗,荒山野岭,就我们俩,想干啥干啥。”回应的男声很粗犷,话里浓情蜜意,诠释出一种容易让人尴尬的铁汉柔情来。
但娇滴滴很受用,咯咯笑着嗲声道:“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馊主意最多。这里蚊子那么多,哪好了”
粗犷道:“蚊子咬你哪了,让我看看,看蚊子咬得有没有我厉害。”
四根长影合而为一,变成一根粗壮的黑柱。
交谈声消失,取而代之是像用力吮田螺的吸水声,每一个节奏都如主人一样粗鲁而有劲。
甘砂:“……”
游征:“……”
游征不着痕迹松开揽甘砂的手。
这一路上,每当碰到异变,他们形成互视一下的默契,虽说不尽然能读懂对方真意,大多时候也会当做行动前的点头礼。
而现在,甘砂低头看膝盖下的伤口,像检查拉链有没拉紧;游征垂下眼,寻找地上的小蚂蚁。
逼仄又闷热的空间里,温度发酵至最高,如呼吸直接呵对方脸上,明明两个人都撇开头。
“娇滴滴”的声音跳转到呻-吟模式,催情力度升级,“粗犷”的喘-息和力度也跟上,一块撞上案桌。
凉鞋头伸进桌底,踮脚幅度如抽筋,脚趾头挤得发白,脚面血管鼓起。
女人老实说有做戏嫌疑,但每一声的频率都对上男人的节奏。男人大概很吃这一套,案桌吱呀吱呀叫,一次赛一次响亮,木板缝虫蚀的粉尘簌簌下落。
甘砂和游征捂着鼻子闭上眼,险些呛咳出来。
甘砂再也憋不住,撑着地面就要爬出去,游征赶紧给拽回来,按她回原位。他用口型无声警告:“你会把他吓死。”
死倒不会死,估计得花一阵子重整雄风。听觉上已是折磨,不堪的画面更会是重量级冲击。甘砂憋屈地抱膝埋头坐回去。
游征也松开手,僵硬地收回来。也不知是自己体热还是她的,刚才搭上她肩膀只觉得滚烫。他煞有其事地看了看手心,抿抿唇,也悄悄低下头。
十多分钟的马拉松临近终点,气氛热火朝天,选手和听众耐不住酷暑鼻尖冒汗。
男人野蛮地低吼一声:“我要身寸了――!”
女人最后的娇吟给了他许可,冲刺速度快马加鞭,如将士一声令下,千万士卒举枪杀敌――
噗嗤。
甘砂笑出声。
一只温热大手掩住她嘴巴,甘砂反射性要掰开,游征手上使劲,甘砂后知后觉咬起下唇,手还反抓着游征的手背不动。
酒精,汗水,是他掌心的味道;粗重,紊乱,是他在耳边的呼吸;咚咚咚,是用胳膊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
甘砂也莫名紧张起来,不单是对外界异变感知,还有情-欲催发的危险。
周围恢复寂静,只有整理衣服的。
那女人战战兢兢说:“焦哥,我怎么感觉刚才有人在笑,你听到了吗”
男人餍-足地呼噜一笑,说:“女人高-潮的时候脑子里是不是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讨厌!”女人似乎捣了男人一粉拳,“焦哥,我们快走吧,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当然有啦!”男人说,“庙里住的神仙在偷窥呢!刺不刺激我要是比赛打赢了,咱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我喜欢在荒山野岭干你!”
“快走啦!你很烦呐!”
……
男人一边吹嘘自己的厉害和对手的羸弱,又给女人画饼拿到奖金如何庆祝,一边下山,声音渐渐没入草丛里。
游征松开捂着甘砂的手,谁也没有其他动作,还静静保持刚才的坐姿,怕两人去而复返,也像坐出了神。
许久,还是甘砂急性子耐不住,说:“应该走了吧”
声音出奇的沙哑,喉咙像有东西堵住,咽不下吐不出。
“应该走了吧。”
游征没留意到自己答话的嗦,像奇怪的机械重复。
甘砂和游征分别从两边爬出来。隔着案桌对视一眼,又很快扭开脑袋。
游征后知后觉,从包里翻出一瓶水和一个塑料袋套着的馒头递过去。甘砂接过,没有丝毫犹豫拧开盖子,仰头咕嘟喝起来。
游征靠门柱坐下,双肩包成了他的百宝箱,又从里面掏出路上捡的铁丝,拗弯了头,开始捣鼓解锁手铐。
甘砂瞅了他一眼,手铐在右手,他左手拈着铁丝在那瞎掏,剑眉拧到一块,看起来不太顺利。但她饿坏了,坐到另一根门柱边,低头吃馒头。
游征那边没进展,没话找话:“你的腿。”
胶水已经风干,皱出一片硬皮,甘砂低头看了眼,含糊应过。
游征回来是带着骄傲的,何况手铐是他先摆脱,如今又为残余部分困扰,实在有失颜面。而甘砂好像浑不在意,左手握着矿泉水瓶,白铁手铐像朋克系手镯,在纤细的手腕上晃啊晃。
甘砂早发现游征的窥视,只要她稍一转眼,他又低下头,像考场预谋作弊的学生。但她没主动搭理他。
甘砂啃完馒头,看着空空的掌心,有点意犹未尽。难以想象她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一只馒头而怅然,恨不得再生出一只。
“没吃饱吧”
游征冷不丁嬉笑着说,好似为了这一刻等候已久。
“没吃饱也没有了。”
甘砂掩饰地握起拳头,像怕游征看到掌心的东西,其实不过欲盖弥彰,给他看了个透。奇怪的是她根本不烦游征,他挣脱手铐那一刻已断开绑匪和人质的关系,这是约定俗称的江湖法则。他是自由人,他们是地位平等的陌生人。甘砂反而生出一种沦落天涯的惺惺相惜。
甘砂扶着门柱站起,拖着瘸腿走过去,坐到游征旁边伸出手,“拿来。”
游征一副小媳妇被侵-犯地护住双肩包,甘砂眉头微蹙,抢过他手中的铁丝。
游征:“……”
甘砂拈过手铐,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肌肤,比自己的稍微热一些。
游征看着她随意捣鼓三两下,嚓地一声,手铐开了。
“……你就是这么撬开我的车!”
甘砂没吱声,低头开始掏自己的,手铐刚弹开,游征抢也似的夺了过来,两个重新铐成连环。他站起身,使劲把手铐当铁饼往远处掷,手铐影子快速缩小,直至飞茅草无处寻。
“去他妈的。”游征嘴上骂。
甘砂把纱布敷上伤口,坐了一会起身,告别似的说:“我要下山了。”
游征也站起,“你找死啊”
“难不成今晚在这吸风饮露”
甘砂的话主语模糊,听不出半点同伴意识,看她头也不回往下山放下拖步子,也不像把他归到同一阵营。
游征轻巧跟上,与她并肩而行。甘砂没有拒绝,也没有拉拢,当游征似空气。除了没有手铐,两人看上去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下山小径砂石多,控制不滑倒时力量都集中到膝盖上,伤口像要崩开似的疼。
游征多嘴道:“你可悠着点,等会发炎就完蛋,毕竟啊――现在一个硬币也没有!”
甘砂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到游征眼底摊开手。
“我手机――”
游征要抓时,甘砂猛然缩手,说:“卖掉。”
“……那我的手机!”
甘砂说:“从我抢过来那一刻起它就是我的了,而且这个比我的值钱。”
“你还能不能再无耻点!”
“那要不回去把我的车扛去废品站”
游征轻轻嗤一声,没再往下说。
甘砂特意侧头看了他一眼,游征自顾自走路没发现,她有点出神。
哪怕她救她一命,他也没拿这个来邀功请赏,她心头莫名柔软了一下。
“接着。”
手机在夕阳余晖里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进游征举起的左手里。
游征拇指指腹抚摸屏幕,电量尚能勉力支撑,问:“又干嘛”
甘砂说:“投桃报李。”
“……”
游征忽然笑起来,还是那种用力又笑纹流畅的笑,没有一两浮肉的脸恍现少年的清朗,即使落魄也让人感受到力量。
“本来就是我的‘李子’,这叫‘完璧归赵’。”
说话间,两人下到那棵秃顶荔枝树边,屋舍已经近在眼前,与其同时出现的又是那个鱼枪男孩。如今不再孤军作战,还有两个同伙,三人凑一起商量什么。
甘砂和游征第一反应找掩体,但周围都是秃头荔枝的亲戚,没一棵顶事的。
“往回走!”似乎第一个喊跑的总是游征,他赶小鸡似的把甘砂往回赶。
还没走出几步,那三人中有人喊道:“在那!”
游征暗骂一句,搡着甘砂往山上跑。
临近夜晚,山风转凉,虫鸣渐渐密集而响亮,交织成一张眼孔细-密的网,铺天盖地罩住整座大山。而他们弹尽粮绝,仍在逃往深处,眼看要被黑暗和饥寒困在深山里。
那三人追到破庙处,和金刚芭比通了电话,得到命令夜晚搜山不便,原地守株待兔,进出山的几道关口都有人守着,除非他们另辟蹊径,否则想下山就必须原路返回。
甘砂开路,游征断后。又跋涉好一段,没听见身后动静,甘砂停下转身,游征正在几米外凝神细听。
没打搅他,等人转回身才问:“怎么样”
游征以胳膊蹭去额角细汗,慢慢走回甘砂身边,说:“好像没跟上来了。”
举目四望,他们已然翻过破庙所在的山岭,进入一片腹地,周围不再有果树的痕迹,松树居多,不少树干上还挂着收集松脂的塑料袋。看样子也并非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甘砂和游征多少安心了些。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片刻沉默后,游征问她。
甘砂茫然。
“流水声,你等会。”游征越过她继续往上,破庙成了一道分水岭,上去的路比下去的陡峭,几乎都是只有一人宽的羊肠小径。游征身影消失在转弯处前,回头喊了句:“你先坐着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