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躲到一台机器后,游征伏到地板上,想窥清来者几人,显然起初的停电成了阻碍,他什么也看不清。或许雨夜冲淡了脚步声,或许对方没几个人,听不见明显的足音。
危险压缩至最浓烈,闷得人几近窒息之际,灯盏次第亮起几盏,原本的阴影像揭开一层薄纱,恍如明月初升。
甘砂按下游征,占尽先机越出掩体,朝余瑛隐藏的地方枪枪相逼。不必甘砂吩咐,游征巡着铁梯绕至余瑛后方,两翼齐攻迫得对方左支右绌。
焦青山先前料理了蓝雪峰,去了余瑛一条胳膊,余下虾兵蟹狼奔豕突,气焰被齐烨的蛮兵压下大半。此刻余瑛鬓发散乱,不复早晨的精致,唯有那副金边镜框宝贝般架在鼻梁上,零星挽回主人的气势。
余瑛熟悉地形,险象环生之下竟然东躲西藏,耗到双方弹尽粮绝。
三人藏身之处构成一个品字,游征瞥见甘砂无恙,打了个包抄的手势,甘砂下颌轻点,两人不约而同往余瑛所在袭去。
枪战又回归成原始的搏斗,若放以往,甘砂必然袖手旁观,让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清算过往。此刻游征腿伤未愈,她反而成了主力,他默契在旁助攻。沉淀了多年的汗水和厚茧,那些用来对付蓝雪峰和金莉而积攒的气力,今夜终于厚积薄发。
余瑛也存了几分相似的心思,本是她与游征有过节,此刻一人横插而入,每每出手必往死里打,想要给游征报仇之心昭然若揭。当下怒火更炽,纤手一扬,一道银光腾空而起,那条特制的布条系至上层铁梯扶手,余瑛以此为轴,轻灵地在半空盘旋,出其不意以灵劲对战甘砂的铁拳。
她的把式游征再熟悉不过,高墙孤寂的三年,他花了不少时间琢磨应对之策。
那条布带相当于余瑛的根,唯有腾空居高临下压制,她才能掩盖身形矮小力量不足的短缺。布带以特殊材料制成,柔韧足可防弹,利刃不能轻易割断,唯有连接处的环扣存在突破的可能。但如何突破又是一难题,游征自忖没有狙击手的精确度,再者弹夹已空――
游征只能徒手而上,余瑛显然发现他攻击重点,一拽一拉,环扣直升,卡在上方护栏底部。
甘砂独自缠磨余瑛一时不落下风,他便打算从上层毁她武器。余瑛似有所觉,火力往他身上喷,且击中在他伤腿只上,害得甘砂不得不转攻为守,分心护他。
余瑛不见得比金莉能耐,只是危急关头久攻不下难免气馁,游征当下斥道:“你别管我!”当下以身作饵,诱转余瑛注意力。
甘砂与他并肩多次,又岂能不懂他用心良苦,眼看他屡屡败落,凌厉的一下下如鞭笞在她身上,却只能牙关一咬,急踏栏杆一跃而起,稳稳挂至上层护栏。
余瑛顾此失彼:这边甘砂虽徒手攀爬,两手如铁爪焊在上头一般,长腿游刃有余反弹她的攻势,同时不断尝试接近环扣,像攀山采药的巧手;那边游征虽移动不便,拳劲刚猛不可小觑,且数次故意露短诈她近身,给甘砂争取偷袭机会。
再近一点……
余瑛刚才能瞬间接上环扣,理应存在某个方便的开关,环扣已经进手,甘砂摸了一圈,终于触及一粒卡扣似的凸起,当下使劲按下――
余瑛的反应搅乱了该有的节奏,甘砂不知她先痛吟还是自己先启动开关,余瑛整个人失控坠落,撞上护栏死肉一般毫无反应,待摔落一层时,左胸赫然映出一个血口,不祥的暗色液体在嫩色的衣服上如花初绽。
突变来得如此诡异,甘砂和游征错愕地盯着对方,第一反应以为是对方开的枪。游征一言不发借各种器械跃至下层。甘砂愣住松手,回想起余瑛的站位和弹孔位置,再望去射击源头时已然空无一人,但仍二话不说拔足追去。
余瑛还吊着最后一口气,金边镜框震落一旁,最后的精致褪去,余瑛像朵甲虫咬烂花瓣的玫瑰,萧条地摆在地上。
她直直望着他,愤然的眼神失去气力的支撑,很快衰退下去,只余一种怅惘的眷恋,但她并非对他留恋,甚至可能不想看到他,仅是游征恰好出现在她眼前,她无法躲避。
“帮我……照顾他……”她双唇颤抖,难得挤出一丝哀求之色。
游征迟迟不能把余瑛和濒死联系到一块,第一次面对她“死亡”时的悲恸已经淡漠,后来她成为难以战胜的恶魔,一下子气息奄奄,陡然的逆转他一时无法消化。待到对生命逝世本有的悲悯泛起时,地下仓库里的所见所忧又销蚀了同情。
他既不首肯,也不拒绝,轻喟一声:“你太不了解我,只要是我名下的孩子,我就会努力去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目光滞涩片刻,余瑛像突然死去一般,可她忽然笑起来,虽然没声音,五官却很用劲,身子一颤一颤,枪口仿佛溢出更多液体。
“是……我知道得太迟了……”话虽这般,她面上全然无悔恨,苍白的笑意里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
一只手悄悄够到金边镜框,她像要找回最后的尊严,把镜框紧紧握进手里,像要捏碎似的。可所剩力气有限,镜框不但完好无损,还轻巧落进游征手中。
他略略打量质地细腻的镜框,一时看不出异常,却没再还给她,“看来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替你保管了。”
余瑛笑得更用力,暗色渗出嘴角,浸红了两排贝齿,一张俏脸再寻不到往日叱咤的自负,潦倒至极。
“我恨你……”咬牙切齿成了她最后的表情,僵固在她血污尽染的脸庞。
游征轻轻合上她的眼,揣着她的“遗物”跟往甘砂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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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瑛最后的挂念从不远处的角落悄悄钻出,浑然不知妈妈离世之殇。
余力可多日来不曾被虐待,相反,他得到空前的关怀――仅次于在大朋友叔叔那里得到的快乐――据说妈妈派了一个新阿姨照顾他,比起之前的中年阿姨,他更心水后面这位,年轻活泼又可爱,像他幼儿园的老师。
不,比幼儿园的老师更亲切,从来不会甩他脸色。说起幼儿园,他倒真的想念那位大朋友叔叔了。
妈妈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余力可习惯母亲缺席的童年,孩童天生的无忧无虑打败了零星的思念和环境的不适,他在一个相对太平无恙的环境里快活起来。
直到今晚迷迷糊糊被拱醒,有个短头发的阿姨拧一把他的腿,余力可疼得第一次哇哇大哭起来,再瞧清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登时哭得更凶,闹着要一直照顾他的漂亮阿姨,要她带他坐直升机。
凶阿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用胶布直接封住他的嘴,并威胁再哭连鼻子也塞住。
孩童无法收放自如的情绪全从眼睛涌出,恐惧,惊慌,但也没能持续多久,余力可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有人撕开封嘴布,余力可通得张嘴就哭,但这次没人拧他了,反倒有人给他松开手脚。灯光微弱,他看不明对方的脸。周围似乎人很多,伴着阵阵打砸和呻|吟声,闹哄哄的。浑身知觉还没复位,眼前那人忽然倒下,露出身后一个举棍的身影,前者很快爬起,两人缠斗得难舍难分。
余力可凭着仅有的理智悄悄溜开,他身形矮小,在这个混乱漆黑的环境里如魅影一般,混战中的人们极难注意到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迷宫,有数不清的梯子和巨大的锅炉,他只是凭着本能趋光而走。
恐惧像影子,牢牢黏着他。害怕的并非枪声和呼号,他不确切晓得那是什么,仅是觉得吵闹烦人,――孩童天生对陌生的东西无知无畏――余力可单纯害怕黑暗。混沌的黑色如同一只大口袋,里面装着无数睡前故事里的妖魔鬼怪,此刻袋口大开,它们尽数朝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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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砂这次反应快,没跟丢那人,仅是在越过一具尸体或者伤者时,停顿捞起一支枪,人就没了。
暗杀者来得突兀而蹊跷,她不由想起相似的遭遇――aj出事那晚周围也潜伏着一个人,同样枪法高明,来去无踪,后来这人的身份渐渐指向最不可思议的人――甘砂直觉两人系同一人,心头疑云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