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千斤重,最近一样东西灰蒙蒙的一大片,甘砂努力睁眼,稍微转了下脑袋,才知道那是天花板,她仰躺床上,枕边支起的细铁杆上注射液袋挂了一圈,导管走进她的手背。
一张有点圆的脸挤进视野,烫卷的短发垂在脸侧,五官模糊难辨,嘴巴好像动了动,但甘砂听不清内容。
说话人离开后,甘砂才反应过来是个陌生年轻女人。
想挣扎起来,但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左右看了看,似乎是间单人病房,无人可求助。
起来的想法没坚持多久,甘砂不得不放弃,几个医生和护士围过来,人墙后焦青山抬了下手,满脸欣慰,刚才那个脑袋隐约站他旁边。
医生盯着她,嘴巴在动。
甘砂说:“什么”
中年医生背着手凑近,以相似的口型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刚想嫌对方扭捏低声,愣了瞬,反问道:“我听力怎么了”
似乎被声波震开,医生稍微直了下腰,又俯低直指自己耳朵,“听觉受损,需要一定时间恢复。”
甘砂撑着想坐起,护士会意帮升起床头。眼神在医生脸上踟蹰片刻,转而定在焦青山身上,“游征呢他怎么样了”
焦青山目光反而向医生求助,甘砂打断他:“我要听实话,包括我的病情。”
病床上的女人苍白却不羸弱,他目光里的犹豫化为敬意,作为家属代表般朝医生点点头。
-
甘砂重新坐上轮椅,上回被这么伺候已是数年前,白俊飞把她推到段华池面前,现在身后永远换了人,每驶出一段路总有落幕般的寂寥。
病房走廊呈现u型布局,过了拐弯处的水房便是一长排男病房,房门前端坐一个眼生的警察,对方跟她后面女警打了招呼,拉开房门。
病房区那人特意压低声,说了句什么甘砂没弄明白,还是女警比较熟悉内情,凑到她耳边说:“莫警官半小时后到,你认识的吧”
甘砂点点头,可能托莫凯泽的福,两人客气把病房暂时让给她。
躺在病床上的人熟悉又陌生,英气的容颜未曾遭受半分摧损,静静躺着却了无生机,连她来了也吝啬睁眼。
检测仪上波浪线还在走,她觉得骗人的吧,真想凑上去听一听他的心跳。可游征身上的管子叫她无从下手,只能轻轻握住没插管的手。
就连这只手,也留了几个针眼,肿胀未消,难以跟平日的柔韧有劲联系到一块。
她已经躺了一周有余,不知道游征会睡上多久,连医生也难以下定论,交代病情时的语气像妥协又不得不等奇迹。
爆炸时游征护住她,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波,没有立刻死亡已是奇迹。显然在小范围内期盼一个小概率事件不太符合数学逻辑,唯一不放弃大概只剩下家属。
就连她自身情况也不容乐观,枪伤位置危险,以后她有可能很难怀上孩子。
这是医生交代的隐忧,甘砂只是愣怔而过,事后毫无波澜,生死以外一切皆浮沉。
她性格中有鲁莽和冲动的成分,一直以来都是遇佛杀佛的果决骁勇支撑她屹立不倒,没想到最后苟活下来竟然因一个劫匪的舍身相护。当然两人的对立早已成为过去,数年牢狱生活也洗清他的“罪愆”,游征已不再是初见时神秘的悍匪,而是一个叫她心动、愿意倾心相候、能够并肩作战的男人,是她甘砂、章甜甜、一个普通缉毒警察名副其实的爱人,可职业赋予她的使命感让她难以承受他的牺牲,原本应该她躺在这里才对……
思及此处只觉苦涩,也许换成游征坐在这里,他所思所想大概如出一辙吧。
身后有人走来,甘砂起先并未发觉,后来淡淡的影子和空气微妙的挤压感让转头。
人倒是熟人,不过身上同款病号服叫她诧异。
即便吵不醒床上的人,莫凯泽还是默默把她推走廊上,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晚我也在现场,只不过来得晚了些,也站得远了些,没你们伤得严重,不过也呆了好些天,明天就出院了,还有得忙活。”他忽然停顿片刻,像是一口气终于缓了回来,无奈扯了扯嘴角,“可能你听不出来,我现在说话挺大声的,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吧,省得遭人投诉。”
如此巧妙避开值班的警察,莫凯泽把她推到楼下的小花园,今天天阴,树下偶有风过,不算炎热。
“不如你来,我回答,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莫凯泽大概两手想抄进裤兜,一时忘了穿着病号服,难得的局促反倒多了分亲近。
纠结他们几年的人和事俱已成灰,来龙去脉均可猜出八-九,她的抱负仿佛同那个老旧糖厂化作废墟,甘砂像个极度厌食的人,眼前尽是肥甘油腻,只有游征才是她的可口菜。
“好吧,看来我还是得抛砖引玉。”莫凯泽投降道,将这几日像上头汇报的信息复述一遍,只不过稍微做了增减。这部分不宜喧嚷,他坐石凳上与她促膝而谈,必要部分用手机文字解释。
甘砂听出来了,现场伤亡与损毁程度与所经历的差不多,独独“遗失”有关她父亲那部分。
她垂眼良久,也说不清为了躲避莫凯泽的目光,还是沉思而已。
“小孩……现在在哪”
莫凯泽不知早料到这个问题,或是出于习惯,点了点头说:“出院后如果没什么意外,应该送往福利院。”
甘砂诧然抬眼,对上莫凯泽探究的目光,得到一个确认的颔首。
她又挪开视线,随便望着花坛的草木,梳理一会后才谨慎开口:“即使他跟余瑛不在一个户口本,也还是有法律上的双亲吧。”
“有是有,只不过已不在人世,法律上没死亡而已。”
甘砂大致明白,但理解得不太顺畅,总觉得莫凯泽话里有话。
“余瑛把儿子的户口绑到一个潦倒的鳏夫身上,不久那人就‘意外’离世。”
耳边如有聒噪蝉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哪怕知道下雨前不会有蝉声,她听觉也颇为迟钝,连带脑袋也滞涩了,久久之后,才像自讨难堪一般开口:“游征……是小孩的生父。”
莫凯泽下颌略往前抬了下,似乎挺惊讶,突然的一笑有失形象,意味暧昧,“你确定”
她读不透他的反应,只好定定盯着他。
她身上惯有的冷漠镇住他,莫凯泽敛起笑,“对不起,我没有嘲笑的意思。但是,一个ab型的人人生得出o型血的孩子吗或许你比我更清楚。”刚道完歉的男人不经意又扯了嘴角。
甘砂愣了一瞬,一阵促狭的庆幸掠过心头,又想说些话以证明自己并不卑劣,苦苦挣扎仍是放弃。
莫凯泽体贴地给了她片刻缓冲,沉默看了会手机。
“如果有人领养,你能……帮忙把一下关吗”
莫凯泽将早已息屏的手机转了半圈,“放心吧,健康的男孩不用在福利院呆多久的。”
可能甘砂的表现令他满意,他透露秘密般亲昵地说:“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没告诉你,你妈妈找到了,但她在谧宁医院。”
-
谧宁医院,市里唯一一所精神病医院。十多天出院后甘砂才来到这里,路过一直盯着空调外机风扇的男孩,六七岁模样,家长呼唤数遍也不见回应,只好动手拉拽。男孩恰好看到甘砂这边,眼睛便一直盯着轮椅的轮子,满脸欢欣愉悦。
“自闭症。”莫凯泽适时凑她耳边说了句,甘砂便收回目光。
一路所见要么安静如常,表面瞧不出症状,要么举止疯狂,家属恨不得将之五花大绑。等见到那张熟悉也苍老的容颜时,甘砂有些庆幸甘平莹属于前者,然而这份小心翼翼的侥幸没能持续多久,残酷的事实再度扇了她一巴掌。
甘平莹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扭过腰冲她一咧嘴,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安在一个知天命的人身上,只显痴傻。有了这般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她抱枕头的姿势不言而喻。
“妈……”
“嘘――”甘平莹冲她嘘声,嗓门压得极低,但每一个字如同子弹破空有声,击溃甘砂的防线。“承允睡觉了,你们不要吵他。”说罢轻摇枕头,哄睡婴孩的手法熟练而谨慎,然后将枕头搁至床中央,自己侧卧另一侧,手掌富有节律地轻拍枕头,不一会竟然睡着了。
空气无形竖起一道屏障,隔开了亲情和理智。
莫凯泽不得不将甘砂推出门外,“她刚进来的时候还有攻击行为,后来慢慢变少,只是一直抱着枕头不放,不过相对好的地方是她没有自伤行为。”
甘砂像一直没听见,脑袋耷拉着,她似乎一沾上轮椅就这副模样,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
“就没有……哪怕几分钟,清醒的时候吗”她茫然问。
“清醒与否的界限在哪里呢”莫凯泽肩负重案压力,有些节点还一筹莫展,脸上也见不到光采,“从进来第一天开始,我们的同事就想在阿姨身上突破,但她口中除了你弟弟的名字,没吐出一个和现实相关的词眼。”
“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随时,只有家属做好接应的准备。”答案令甘砂惊诧,莫凯泽进一步道,“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你妈妈。”
甘砂重伤初愈,思考东西比以往吃力,但不代表听不懂莫凯泽时不时的话里有话。她一度心灰,身体的某个零件丢失了,也没了劲头去防备和应付他。
-
甘砂买了一只仿真娃娃,才把甘平莹哄回家,尽量把她当成提前老年痴呆的中年人。
家里一切变了样,无处不透着}人的整齐。章格虽然是个极为自律和爱干净的人,某些不符合他习惯的东西还是告诉甘砂:有人进过他们家,不但如此,还将家里翻了底朝天,又重新整理回来。
可以佐证的除了摆设,还有莫凯泽故意隐去章格在现场的事实,他仍是没死心,想从章格最亲密的孤儿寡母下手。
他待她处处体贴入微,也不知几分念着旧情,几分由事业心驱使。当年分手那一刻便注定陌路,甘砂不期待从一个陌生人身上获取更多温情,一切的难堪与苦楚都是她咎由自取。若是解开枷锁早一刻如实相告,结局是否不会如此惨烈。
甘平莹虽然娃娃不离手,也不愿意外出,好在可以自理,甘砂可以下地走动后,只需肩负每日采购和炊饮任务。几日下来,她已经摸清了周围盯梢的排班规律。对方按兵不动,甘砂没有出击欲望,跟着空耗下去。又过几天,盯梢的人班次少了,但仍顽强钉在不远处。
除了日常需求交流――大多数是她自言自语――甘砂没少跟妈妈说话,这些天的睡前断断续续把自己这几年经历的人和事讲了一遍,也不介意她听懂多少,只是把她当一个树洞,把自己的刻骨铭心好生安放进去,就像小时候没完没了跟妈妈唠叨学校的事一样。
第一次提到游征时,仍管控不住地心头一滞,慢慢的,这个人的形象随着她的回忆丰满立体起来,不再缠绵病榻一动不动,而是有血有肉,生性温柔,明天就开着红色mini到她家楼下,说要带她去吃好吃的云吞的人。
故事由游征开始,也是由游征结束。
说到最末,甘砂肩膀战栗起来,侧身面朝床沿横卧,如果甘平莹还能听懂,她可能不会多说一句。一想到妈妈这几年来可能的生活,缥缈无望的病情,心情雪上加霜。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吸了好几回鼻子。
正想欠身抽纸巾,肩膀忽然压上一份不重不轻的力量。
“想哭就哭出来吧。”
伸出的手僵硬地收回,两人并肩而躺,熄了灯她看不清甘平莹的眉眼,声音虽苍老却透着她妈妈惯有的慈和。
甘砂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心里奔涌着无数个疑惑,此刻却只想借妈妈的怀抱逃避一会。
“妈妈……你这是好了吗”甘砂仿佛变成了母亲怀里的终日不撒手的娃娃,话中幼稚的希冀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这几年一会清醒一会糊涂,记忆跟断片一样,忘了许多事。”
等甘砂歇足后,母女俩并排盘腿倚坐床头,膝盖相接。
“你是……装的吗”先头无意开了坦白的阀门,甘砂已能从容直接道出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