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返回花厅时,在道中遇见了匆匆赶来处理此事的尤氏姐妹。显然她们也已经听说了姜雪宁这一个外来的客人竟插手她们府里事的消息,一则有先前花厅中的“旧怨”,二则有眼下的“新仇”,尤月盯着她的那一双眼睛,好似能喷出火来。
就连尤霜面色都不算好,只淡淡跟她道了声好。
姜雪宁也敷衍地应过。
跟清远伯府这两姐妹的梁子,肯定算是结下了。
可她并不在意。
天下有哪个人怕被一只蚂蚁恨上呢?
返回花厅后,尤芳吟“落水”的消息都传遍了,因不知道具体实情,所以传言反倒比事实还离谱。
有说是府里丫鬟,不堪主家折辱才投水的;
有说是正经姑娘,姨娘刚投了缳,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当然,传得最广的莫过于姜雪宁方才的那句话:这姑娘是尤府的庶出小姐,被恶仆欺辱,只怕“落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先前燕临来找她说话,这花厅里诸多世家小姐平日都循规蹈矩,倒还头一回见到这种公然的“私会”,在姜雪宁走后便对她有颇多非议。
且大家原本对燕临都有点心思。
谁想到半路杀出个姜二姑娘,竟让她们觉着,燕世子在冠礼之前敢这般作为,该是婚事暗地里都敲了个七七八八了。
实在令人泛酸。
可奈何紧接着就除了尤芳吟落水的事情。
世家小姐们的日子乏味,哪儿能抗拒得了谈资的诱惑?正好主人家料理事情去了,有些便趁机凑到了姜雪宁身边来打听。
姜雪宁便说了自己看到的。
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少说半分。
不一会儿,尤氏姐妹回来,只说是府里一个庶女不慎失足落水,还好婆子们发现得早,救过来了,如今已经找了大夫来看,不妨事。
众人面上当然都一副“人没事便好”的庆幸。
可这些世家小姐先才已经听过了姜雪宁一番话,且谁家里没点腌臜龃龉?有些事情一听就明白,内里根本懒得信尤氏姐妹这番鬼话,只不过她们是主人家,面子还是要给一点的。
至于等宴会结束,回了自己家要怎么传,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接下来便是午宴,赏菊,作诗作画。
于姜雪宁而言着实无聊。
若不是燕临先才说下午结束后去层霄楼等他,晚上一起去看灯会,她怕在见完尤芳吟之后就走了。
最后半个时辰,她只坐在边上,看这些个世家小姐舞文弄墨,在那一张一张铺好的宣纸上工笔描摹出一幅又一幅姿态各异的秋菊图。
一会儿等大家选个魁首出来,此宴便算结束。
可谁也没想到,在这雅宴将尽的时候,门口忽然一声唱喏:“乐阳长公主到!”
长公主?
厅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根本没来得及抬头多看,便都忙慌慌行礼:“恭迎长公主!”
姜雪宁在听见这一声的时候,眼皮都跳了一下,心里面已经给开始暗恨自己没有提前离席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女装。
于是又强迫着自己放松了那根忽然绷起来的神经,在角落里随同众人一道行礼,下意识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厅前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贵族女子腰上所悬的佩环相撞的声音。
很快,众人便听得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必多礼,本公主与阿姝不过听得清远伯府宴会未尽,顺道来看看是什么模样罢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盘。
竟有如仙乐,仿若天人。
众人听得这声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乐阳长公主,该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样。
世家小姐身份虽贵,却从未进出宫廷。
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是以平身之后,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见这位公主样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里不由浮出几分异样,随即便生上来一种怜悯,心里面暗暗道一声:“可惜了。”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宠妃贤皇贵妃所出,自小受尽宠爱,锦衣玉食,养得皮肤细嫩雪白,五官又继承了皇贵妃的精致,异常明丽照人,笑起来时更有甜甜的小酒窝,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寸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颜色虽已稍浅,也不太长,可在这般无瑕的脸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让人很难不去注意。原本一张脸上的美感,便被这一道疤拉得损失殆尽,使人不由惋叹,“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这是一张破了相的脸。
便是使了脂粉来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动听的声音,却偏没有与之相衬的样貌。
姜雪宁则知道,乐阳长公主脸上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举兵谋反进犯京城时留下的,那时她不过刚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奶娃娃,被叛军从乳娘手中夺来,作为人质,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胁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现身。
后来勤王之师赶到,平息叛乱。
贵为公主的沈芷衣当然安然无恙,可脸上却永久地留下了这样一道疤,从她的幼年,伴随到如今。
如今虽二十年过去,可朝堂上、皇宫里,所有历经过那一场变乱的人,看了她脸上这道疤,都会不由回忆起那一场让宫廷内浸满了鲜血的变乱——
乐阳长公主这道疤,是平南王逆党在大乾这一泱泱王朝脸上划下的耻辱!
也正因此,当今圣上对这位妹妹格外宠爱。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满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试一试能不能摘,方肯罢休。
沈芷衣在宫廷中长大,从小就见过了无数人注视她脸上这道疤时的目光,有的怜悯,有的疼惜,有的讥讽,甚至她偶尔还会从一些容貌昳丽的宫人脸上看到她们的心声: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国公主又如何?有了这一道疤,破了好颜色,实在连她们这些低贱的宫人都不如。
年幼时她尚且不知这些目光的含义。
待得渐渐年长明白之后,却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试问天下女子,又有谁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扫眼看去,众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里一人埋着头没有抬起,一直把脑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宫中时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注视,此刻虽觉得心底跟扎了根刺似的,却也没有发作,只冷淡道:“你们继续作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