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碟碰撞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却唯独没听到扈三娘开口说话的声音。
韩桩微微抬手,压下扈三娘端着碗碟的那只手的手腕,略微施力,扈三娘肩膀一斜,没了力气,娇软唤了一声“别闹”。
韩桩虽然未继施力,却也晓得以扈三娘的本事,这点小小的力道根本算不了什么。
眼瞧着撒娇没戏,扈三娘反手躲过韩桩的手腕,脸色冷凝了半分,反问:“怎么了你怀疑我”
韩桩盯着扈三娘:“毛毛她娘就只留下毛毛一个人,你放过她,好不好”
一句“放过”,瞬间,就把两人的关系推远了,扈三娘的眼眸先是震惊,继而黯淡,唇齿间微微颤动,指尖冒着冷汗,心头五味杂陈,始终,韩桩最在意的还是那个根本不是他妹妹的小妹妹。
扈三娘眼神凄凄:“在你的眼里头,我只是人皮客栈的老板娘,我没血没肉,不知情不知爱,是不是”
韩桩眼眸闪现几许愕然,扈三娘继续说:“我说过,毛毛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可怜她六岁就没了娘,我疼她爱她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是真心疼她。”
韩桩张口,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扈三娘却激动了:“我早些年是干过错事,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对他种下情蛊想把他留在我身边,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是有女人的人,他的女人还怀孕了,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故意要去伤毛毛他娘的心的,”扈三娘忽而瘫坐在椅子上,眼眸垂下,似花儿突然凋零,一下没了生机,“如果,如果我知道他早就心里头有人了,断不会做出那样出格的事儿来,我害得毛毛她娘负气出走,也害得毛毛自出生起就没了爹爹。”
扈三娘语带哭声,韩桩起身安慰:“是我问错话了,这事儿吧,也不能全怪你,那佟靖冬口实不严,若是有发妻或者有心上人,他直说就是,含糊其辞,也是瞧着你人皮客栈背靠扈家宗族耆老,想要攀你扈家的门户罢了。”
二十多年前,扈三娘行走江湖尚显稚嫩,逃不过情之一字,对西北来的佟靖冬一见钟情,再见误终生,用了非法手段拴住佟靖冬,两人缠绵时,恰好被赶来的毛嘉敏看见。
毛嘉敏负气出走。
扈三娘说,当时佟靖冬也是有想过回去找毛毛她娘的,但是被情蛊所累,只要离开自己几里地,心头就绞痛难忍,那是要了命的痛。
佟靖冬当时身边有一柄黑漆漆的桃木剑,看着渗人,佟靖冬痛苦至极的时候,也曾想过用剑了却了自己。
不过还是忍住,与其一剑毙命,佟靖冬最想做的事儿,怕是找到那情蛊藏在哪里,纵然是心窝窝里,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用剑锋挑开心头,杀死情蛊,顺便,将那一颗热腾腾的红心捧给他的心上人毛嘉敏好好看看,辩解一句:嘉敏,我心里头只有你。
扈三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凄笑,她狠,却又不够狠,她以为只要拴住他的人,早晚也会留下他的心,故而没有用让人移情别恋的大情蛊,只是用了小情蛊,只是偶尔的意乱情迷,只是一离开饲主就会心绞痛。
佟靖冬一边保持着对毛嘉敏的思念,一边又为了活命,不敢离开扈三娘。
扈三娘的一时贪念,苦了三个人。
再后来啊,扈三娘心里头叹气,她耐不住这种日子,这种日日看着佟靖冬却又得不到他的心的日子,终有一日,她放血引出小情蛊,挥手对着佟靖冬说:“你走吧,扈家的人也找到我了,我也不能继续和你在西北厮混了,你也走吧,我也走吧。”
没想到的是,扈家的根基在星城,毛嘉敏的老家也在星城,佟靖冬,自然也是要去星城。
后来的事儿,扈三娘不大清楚,只知道后来佟靖冬又离开了星城,走的时候黯然神伤,手中拖曳黑漆桃木剑,剑尖蹭着地面,刺啦刺啦作响。
扈三娘托人打听了,是因为毛嘉敏已经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
扈三娘不忍心,追出了星城,只看到佟靖冬脸上有一片新添的疤,疤痕蚯蚓一样爬了半张脸,带着棕色烧焦的痕迹,隐约可见铜钱的纹样。
佟靖冬没理会扈三娘,径自离开了湘楚之地,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伤疤骇人可怖,那几日做梦,扈三娘都总会梦到那疤痕,某一日突然觉醒,佟靖冬那日的眼神,带着决绝,带着怨恨,甚至,带着一些阴鸷。
扈三娘记得,当年佟靖冬的心上人跑来西北找他的时候,手里头拽着的法器,就是一枚铜钱索,佟靖冬脸上的铜钱纹样,是这铜钱索烧红了鞭挞上去的。
昔日的爱人,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此处,扈三娘对着韩桩摇头,虽时过境迁,她早从俏丽年轻的扈家姑娘成了眼角微布细纹的扈三娘,可她此生做的唯一错事,却不知不觉戕害了两代人。
韩桩安慰她:“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错和绝对的对,譬如你说毛毛她娘和姓佟的,如果在一起,就叫对了吗只是在刚好的时间刚好的地点,每个故事环节里的人做出了刚好的选择,这事儿,如果说是你一人之力推波助澜,你还真是高看了自己。”
扈三娘眼睫扑闪,韩桩又说:“先不论你的对错,你想,纵然身上有小情蛊,姓佟的就没别的法子和毛毛她娘联系,且就告知一句,自己是被情蛊所累,能有多难再说毛毛她娘,若不一时负气扭头就走,而是留下问个明白,凭她的本事,从你的手里头夺一个人,能有多难我没说你做的对,我只是说,纵然他们不因这件事儿生了间隙分开,也会因为将来的李三娘刘三娘,毛毛她娘和姓佟的,都太骄傲,两人都是天之骄子,败在谁也不肯低头。”
韩桩虽是玩得一手事后诸葛亮,可对扈三娘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说完,扈三娘心里头便是释然许多。
扈三娘继续解释:“你之前说我打着老主意,我早就想明白了,改天逆命那是传说,我早就不痴心妄想了。”
韩桩只答了一句“那就好,”便是轻轻挑起筷子,七寸六分长的筷子在羊肉锅里的汤水里反复捞取,只夹出一点儿碎肉。
韩桩摇头:“季燃这小子太能吃了。”
扈三娘忽而坐下,声音压低:“你可知道,从那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毛毛让我帮她打听的是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韩桩专心捞肉,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她让我帮她打听西北佟家的事儿。”扈三娘蹙眉,“她说是她一个朋友姓佟,但是来历不明,她担心这人底细,让我打听,可这未必也太巧了。”
韩桩筷子敲了一下碗沿:“葛云天正搁医院里躺着呢,能露啥馅。”捞不出肉,胃口也没了,韩桩皱眉说,“你先按照毛毛说的打听就是,到了点儿她肯定会问你,你一边说一边看她反应,大不了,全说了也无妨,她不是一直不喜欢葛云天吗,让她解脱。”
扈三娘轻拍了一下韩桩手背,却也没说话,两人低头,一人夹菜,一人吃肉。
季燃在驾驶座上系安全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是有人在骂他
天将拂晓,东方卷起流苏一样的朝霞。
毛胜男歪着头靠在副驾驶座上小憩,怀里抱着的是季燃给她买的一个哈士奇玩偶,她眯着眼睛,眼睫毛不停地抖,眼皮子一颤一颤的,季燃打转方向盘出了清水胡同,路上没什么车,路灯将灭,一片晕沉。
瞧着毛胜男翻了个身,传来一记闷声:“咱俩找个地方吃早饭吧,我饿了。”
季燃点头,行,知道饿就行。
包子铺才开张,一笼新鲜出炉的小笼包,两碟油淋淋的凉菜,往清淡白软的白米粥一拌,油光浮在面上,红通通的。
“我出鬼市的时候,发了个消息给青姨。”毛胜男低头喝粥,青姨和苗阮阮从苗寨出来,现代电子通讯一概不懂,可日常联系又少不了,尤其是青姨,破聚魂阵的事儿,少了她可不行。
苗胜男去湘西前,不是换了个智能机么,就把之前用旧了的傻瓜手机一键清空后,给了青姨,平日里,两人电话或者短信,还算是方便。
青姨每日睡得多,但是起得也早。
在家里,青姨每天不到六点就起床练功,苗阮阮却是个大懒鬼,每天都是掐着点起床,给毛胜男做早饭,每次迷迷糊糊地端了饼啊粥啊的从厨房出来,又缩回床上去睡了。
日出的时候给青姨发短信,应该……也不算是的打扰。
“魄珠那儿,青姨是有备用的,她也肯给。”毛胜男微微蹙眉,“但是她说,她想单独见莹莹一面。”
毛胜男搁下筷子:“你说,青姨和莹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突然就要见她,追星”毛胜男摇头,啧舌两声,“青姨的审美也太差了吧,不能换个正常点的爱豆”
季燃笑了,伸手弄了弄毛胜男的刘海帘:“我觉得不像。”
第5章九头鸟
“其实也不大像。”韩桩偏歪着头,指尖的指甲是一个标准的半圆形,在相册上故作干扰地游走,手心一覆,“可能是当时没拍好,老相机,曝光条件又不好,别看了别看了,看了心烦。”
韩桩伸手想要拿册子,季燃却侧身挡在毛胜男前头,呵呵一笑:“是不是有羊肉吃我听说扈阿姨手艺不错,今天能赏脸添双筷子吗”
韩桩想要推开季燃,季燃却纹丝不动,韩桩天生神力,一人高的大铜钟都可以扛回家,韩桩咬牙,眼眸里露出几分不耐:“小高个,别以为我尊老爱幼,就不敢动你。”
韩桩发力,使了七八分,莫说推动季燃,就连身形季燃都未曾动过一下,扈三娘不着痕迹地拉过韩桩,打着圆场:“来了就吃,哪有那么多客气。”
韩桩暗暗对着扈三娘:“这小子不简单,才多长时间,竟这么厉害了。”
“行了,你既丢了册子给毛毛,就和毛毛说清楚为好,藏一半,露一半,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