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从医院里出来那天,干干地在客厅坐了一晚上,清晨的时候给我煮了鸡蛋蒸了馒头,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叹气:“你一个没爹没妈带孩子,又生了个没爹的孩子,我这心口真是难受。”
我哄着我妈:“我怎么没爹没妈了,我不是还有你吗”
那时候非婚生子女不好上户口,我妈操心孩子以后不能读书,每天小心翼翼地问我日后打算怎么办,这孩子生下来是生下来了,姓啥户口怎么办
这是个难题,我说让我想一会儿。
我妈终究还是不放心我,带着一肚子的怨气,给西北佟家打了电话,佟家那头一个激动,说佟靖冬前几天就去星城了,原来是为了敏敏的事儿,这亲家怕是要当定了。
然而,我的兄弟佟靖冬知道自己成为我孩子的爸爸的时候,很意外。
但我知道他来星城是为了找扈家三姑娘的时候,我也很意外。
“你后悔了”我有了身孕,吃得多,一边说,嘴巴不停,“你喜欢上人家了”
“也谈不上喜欢吧,就是……。”佟靖冬扯回正题,“我可没碰过你。”
我点头,说:“我知道。”
“孩子他爹是谁”
“我不知道。”
佟靖冬倒吸一口凉气:“你这该知道的不知道,不用你知道的全知道。”
“不过,扈家三姑娘回星城哭了一个月,好像,不伤心了。”
佟靖冬骂了句脏话,我继续说:“她有新目标了,韩家的二少爷。”
我嗦着粉,快活到不行,补上一句:“对了,韩家二少爷,是我二哥。”
我还没显怀,不过佟靖冬也够哥们,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要送我回家,我寻摸着两人都是天涯沦落人,他喜欢的那个,心太多,见一个爱一个,我喜欢的那个,是个没有心的人。
反正关于我俩的话题铺天盖地,秉承着破罐子破摔的精神,我也没拒绝。
岳晓霞这半半辈子放出过不少假消息,不过葛家移民这件事儿,她说对了,我出院之后,就没见葛家的门大开过,没过几天,葛家里就来了一拨打扫卫生的阿姨,这都是单位房,人走了,房子是要继续分配的。
有时候我会在阳台上发呆,我从阳台一蹬腿就可以够到葛云天的卧室窗台,可是窗户已经上了锁,焊死了,我再也推不开了。
佟靖冬送了我回家,我指着我家阳台让佟靖冬看,和他讲我之前是怎么爬到葛云天的卧室的,佟靖冬摇头:“爱情使人疯狂。”
佟靖冬说,他之前的确觉得我挺特别的,小小的身子,能跑一百米也能跑八百,要不是我跑八百的时候分了神,肯定是冠军。
他又问我:“你当时在想什么”继而又自言自语,“算了,那么久的事儿了,谁能记得。”
我和他说:“我在想葛云天,我真的好想他。”
佟靖冬突然扯我的袖子,指着对面的玻璃窗,说:“那是你家老葛吗”
我隔着两层玻璃,看到葛云天抱着一沓厚厚的书站在卧室里,佟靖冬像是个大喇叭,挂拉呱啦说个不停。
“不是说他出国了吗我看他积分都没更新了。”
“这小子为了你回来了”
葛云天站在对面,我和佟靖冬站在这边,两层玻璃之间像是隔了一条河,河水波涛汹涌,我的心湿了一片,无数个瞬间,我想着我要开门,立刻去敲葛家的房门,进门把他家门一锁,钥匙扔湘江。
我没动,葛云天也没动。
佟靖冬动了,他宽阔的背脊挡住我的视线,声音从前头闷闷地传来:“行了,别看了。”
我坐在客厅,听到对面门开了,继而锁门,关上一道木门,第二道铁门,脚步声顺着楼梯越来越轻,我忍不住想要去扒阳台,阳台对着楼道口,刚下去的人都可以看到,佟靖冬拦在我面前:“有点骨气吧,人家就是来收拾一下家里的旧物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我捂着小腹,我很少哭,就连我姐们岳晓霞上次在医院,也是第一次见我哭。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晚上我和我妈聊了一夜,我说我才二十四岁,还年轻,能被一个孩子拖累了
我妈惊讶得合不拢嘴:“敏敏,昨天你才说你怀的不是孩子,是你的心,你的肝,你未来的小宝贝。”
人嘛,总是会变的。
流产归妇产科,隔壁就是产房,我坐在冰凉凉的木椅子上捏着病历本,看着一个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被推进隔壁产房。
男人在产房门口跺着脚等着,眼眶通红,又担心又着急。
这样的场景我也幻想过,那天早晨,当我躺在葛云天胳膊里看到太阳慢慢升起的时候,我已经把未来的结婚生子孩子上学,甚至孩子青春期叛逆,怎么打孩子都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
还没轮到我的时候,他就来了。
他穿着一件夹克,风尘仆仆,额上冒汗,眼神杀气满满,他看了我一眼,拽着我的手就往外面拖,他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这次的力道却大得很,像是要掐断我的手腕。
我也是不客气的,一柄铜钱索就甩在了他的脸上,铜钱留下深深的印记,像是烧热的铁掌灼伤。
葛云天甩开我,语气好严厉:“都当妈妈了还打打杀杀的。”
我抖着手里的病历本:“我马上就不是了。”
“你把人命当儿戏是不是。”
我盯着葛云天,我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做什么,但是他很凶,我这个人吧,遇强则强,对骂我是不怕的。
“你都能把感情当儿戏,我为什么不能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早晚会和我一样,被你们葛家这样的大家族看不起的。”
我咬着唇,手一直在抖,葛云天平静得可怕。
他拉过我,声音很低:“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我心里气得很,我扭头:“我可没闹。”
葛云天知道我倔,但是他也倔啊。
我听到他身后慢慢说:“我家全都移民了,就我没走,我家老爷子都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我妈问我,留在星城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娶你,但是你们都不同意,你们觉得敏敏家境不好,所以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敏敏,我们结婚吧。”
这是等我好久的一句话,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但是我没想到,葛云天他这么能忍,非得到我要来医院打掉孩子的时候,他才能开口说一句真话。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他挺渣的,却又说不出他渣在哪里。
他对我挺好的,他为了我和家里都闹翻了,但是他从来不说,他不喜欢表达,就因为这一点,我和他之间隔了无数的误会。
我面上虽然犟,可心里已经软成一片了。
好死不死,佟靖冬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我,他从岳晓霞那儿知道我要来流掉孩子,匆匆赶了过来。
这应该算是佟靖冬和葛云天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佟靖冬个子很高,比葛云天还要高半个头,他肩宽体壮,他瞧着我脸上挂着泪,又瞧着葛云天一脸的决然,以为我被葛云天欺负了,他拉过我,把我藏在身后,对着葛云天:“咋滴啦兄弟,不去国外潇洒,来医院堵小姑娘呢。”
“她是我……。”葛云天话说了一半,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葛云天.朝我招手:“敏敏,你过来。”
佟靖冬将我护得紧,作为兄弟,估摸着他是想为我维护尊严。
“兄弟,放人一条生路,来世可当普陀,你听过没”
“没有。”
“你当然没有,这是我刚才瞎编的。”
葛云天看着我,又看着佟靖冬:“你会娶她吗我听说,你们佟家乱着呢,你现在忙着夺剑当持剑人,哪里还有心思照顾敏敏。”
佟靖冬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他昂着头:“老子当然娶,你没听说吗敏敏肚子里怀的可是我的孩子。”
我瞪着佟靖冬:“兄弟,谢谢啊。”
佟靖冬也是个呆子,他没看出我一脸的怒气,朝我举了个大拇指:“你就看着我帮你怎么出气吧,老子气死他。”
但我没想到,葛云天说:“是你的孩子我也愿意娶她。”
那一天,应该是我人生的巅峰,我一个孕妇,被两个长得又高又帅的男人明争暗抢,这辈子,我都没这么光荣过。
佟靖冬于我来说,早就不是萍水相逢,当时我俩自认为是被心爱人抛弃的两个可怜人,凑在一块,互相温暖,界限却划得很清,再后来,佟靖冬的确是要忙着佟家的事儿,早早地离开了星城。
至于我,某天早晨迷迷糊糊地被我妈和葛云天一起扯起来,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民政局。
我看着结婚证上笑成傻子的两个人,抬头看着葛云天:“其实,孩子的事儿,你可以问问的。”
我正想着怎么措辞,我想告诉他真相,顺便夸夸他,老公你真棒,一击即中。
葛云天抿着唇:“我不问,我这辈子也都不会问。”
我:“其实这个孩子……。”
葛云天:“你别说了。”
“老公,孩子是你亲……。”
“我说了你别说了。”
算了算了,老葛的脾气我再熟悉不过,他一拧巴起来,卫星都拉不回来,来日方长,我再找机会说就是了。
女儿出生的那天,我看着葛云天抱着孩子,笑得跟朵花似的,他一直说孩子像他,鼻子眼睛都像他,我扭头看着床边的我妈,轻声问:“老葛知道了”
我妈点头:“你看这样子,能不是知道了嘛。”
我也跟着点头,我们一家人,能安安心心地在一起,这便是最好的。
后来我才晓得,我妈说的知道了说的是葛云天知道我要被调走的事儿,一直到我死之前,葛云天都一直以为,女儿不是他亲生的,哎,头痛。
说起我死亡这件事儿,我死过两次。
女儿六岁那年,本应该参加麓山小区计划的我,发现我被人掉包了。
一个和我长得极其相似的女人顶了我的名字去了麓山小区。
当时正好碰到管理局大洗牌,老捉鬼师犹如老赵这种,都退居了二线,老赵说,再过几年,如果还没有起色,他就要去收鬼处了。
局里空降了一波我不认识的领导,我做事变得束手束脚的。
老葛说,知道我的脾气和那些领导的官腔就是不对付,反正家里有他可以赚钱,让我活得自在些,我就干脆申请,去了编制,多陪陪女儿。
后来老局长找了我,我这人心软,还是偶尔回局子里,成了自由捉鬼师。
麓山小区,是我做自由捉鬼师的第一单,很多人都不认识。
所以当两个男孩子出现在我面前,说有临时会议的时候,我也没多想,那几天我天天开会,忙得天昏地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