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屋自己办。”
这话自宋于秋的口中说出, 颇有石破天惊的意义。
宋建党与妻子双双沉默,唯独宋菇不以为然, 刻薄的咕哝一句:“当谁稀罕带你们一块儿?”
林雪春利落剜她一眼, 大伙儿只当听不见也看不见, 全在留意宋建党的脸色。
他嘬着烟枪沉沉吸一口, 再沉沉吐出一片缥缈的烟雾。
“想好了?”
“想好了。”
小老头是那种威严刻板的大男人,不小心指着白袜说成黑色,就要所有人陪着他指白为黑。这回被宋于秋当众拒绝, 面子十分下不去, 必定要大闹一场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吧?
宋菇暗自得意,摩拳擦掌等着凑热闹。
没想到宋建党默了好一会儿, 只吐出一句话:“既然你有主意,分开就分开吧。”
宋于秋含糊‘嗯’了一声,沉默扒饭,看得宋菇目瞪口呆。
就这样好说话的放过去了?
疯了吧?
她狠狠地咬一下牙, 越来越闹不明白她爸在想什么。
真是被活活气饱了。
撂下一句‘不吃了’, 宋菇丢下碗筷大步离开。
“下午还干活, 你再吃点啊?”
丈夫纯属好心的话语,简直化为钉子在身上扎呀扎的,扎得她五脏六腑疼得慌。
死傻子不早点说!
林雪春还在瞧着, 她就是饿死也没脸退回去吃饭啊!!
想到下午漫长而艰辛的劳作,宋菇三两步冲上楼, 决定赖在床上装睡。
“这丫头……”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桌上少一个宋菇,相当于少一只聒噪又晦气的黑乌鸦, 大伙儿相安无事地吃完一顿饭。
林雪春在外蛮横,对婆婆还是体恤的,带着一双儿女自发帮忙收拾碗筷。
不过素来五指不沾阳春、比宋菇更讲究更高傲百倍的宋婷婷,竟也帮忙擦桌子。这就有点反常。
“于秋。”宋建党站了起来,“咱们前头说几句。”
果然没那么爽快。
林雪春偷偷使一个眼色,怕丈夫被公公几句话冲昏头脑,昨晚商量好的事又成一场空。
宋于秋也回看,缓缓垂眼皮又抬起,意思是他心里有数。
顶好是有数。
林雪春飞快转开眼神。
宋建党走过桌边,不知怎的,宋婷婷忽然软绵绵地倒下去,手里还拿着抹布。
“婷婷?”
“没事吧婷婷?”
宋爸火急火燎地扶她。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她紧紧皱着眉头,好像还要起来,把桌子擦完。
“说不定是中暑了。”她爸急得团团转:“走,爸带你去楼上歇着,躺一会儿能好。”
宋婷婷不走,执拗说自己没事,还说田里杂草没除完,下午还要接着干。
父女俩拉拉扯扯,宋建党看不下去了。
“带她上楼去。”
“先睡一觉,醒来还难受,今天就不用下田了。”
说完便朝着前堂走去。
宋敬冬把鸡骨头饭米粒倒在门边的塑料桶里,另一只捏着阿汀的脸,意味深长地说:“记住她的招数。”
阿汀回头,看见宋婷婷被她爸搀着,像古代的小太后一样慢悠悠地走,脚步放得又轻又软。
隐约领会到一丝的奥妙,她郑重其事地点一下头。
没想到宋敬冬忽然又笑眯眯道:“你长得丑丑的,但看着傻,这个招数给你肯定更好使。下次闯祸就这样来,保证爸妈不忍心罚。”
“哥哥。”
阿汀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乖乖的。
“嗯?”
“骗人。”
“嗯??”
望着阿汀迅速跑开小身板,宋敬冬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年头小孩怎么回事??
随口瞎说信得厉害,真心实意传授秘诀,她反而不信了?
委屈。
宋家平房分前后厅堂,后头热闹,前头气氛凝固。
宋建党坐在高脚椅上,眯缝着褶皱满满的眼皮,浑浊苍老的眼珠,只放出两小条。
“有三十年了吧?”
他开口得突兀,话也突兀,宋于秋微微楞了一下。
“三十年来,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
宋建党不看他,看着外头铺晒一地的稻谷,缓缓道:“当年我供你上小学上初中,要不是你自己辍学,高中也会让你读下去。”
“二十五年前你去北通,我没说什么。十五年前你回来,儿子没了一个,媳妇大着肚子,身上没钱还背了人命债。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想着法子把他们挡在村外,盖了这栋平房,把小屋留给你们一家住。”
“桩桩件件的,我不敢说对你有多好,但绝对不比别人差。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怨,我是对得住良心的。”
“毕竟我不是你亲爹,不欠你的。”
宋于秋双手抹一把脸,不说话。
二十五年前的他意气奋发,无论上三流下三流的朋友,反正多如过江之鲫。住在光鲜亮丽的北通城里,出门喊一声,四面八方尽是兄弟姐妹。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弯下脊背,双手交握。
如今最在意的是,万一继父用人情要挟他。他该如何把自己为这个家做过的事也拿出来,与这位心思缜密的老人相对抗。
但又在意料之外的,宋建党没有那样做。
“摆酒的事,你自个儿看着办,钱不够找你妈拿点。”
“我只想你记住这份恩情。”
他双手撑着把手,走了下来,留给他最后一句话:“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别太为难大屋和我的儿女。”
“阿汀阿汀!”
阿汀正在洗手,听到叫声探头一看,原来是王君。
“君儿。”
八十年代的称呼,阿汀也好冬子也好,翘起舌头带出一个儿字音,好像都有着别一番的亲近。
阿汀清亮的眼眸弯起来,瞧她灰头土脸的,不由得讶异:“你又去打架啦?”
王君的生活很简单:吃饭睡觉看武侠,打架斗嘴揍大龙。
即使让出老大宝座,她依旧为着帮派地盘而四处奔波。
昨晚拿试卷包石头,给大龙下‘决战书’。不巧被她妈抓个现行,被打得哇哇大叫,求饶声滔滔不绝。
阿汀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满脸的灰是拜大龙所赐。
不过王君立刻否认:“我还没打。”
“那你的脸……”
“先走再说!”王君喘完两口气,一把拉住手腕。
她的力道很大,带得阿汀连走带跑,稀里糊涂往河头跑。
“你什么时候把陆小子给放了?我咋不知道?”
王君边跑边说:“我和大龙还没开打呢,他突然冒出来。”
阿汀心一紧,“陆珣和大龙打架?”
“打得你死我活屁滚尿流了,那小子真狠,打得大龙哭爹喊娘的,嘴巴里全是血。”
“不过大龙活该,谁让他老去招他,上回还趁他被链子拴着,拿一堆石头砸他。”
“他没事吧?”
阿汀关心的他,当然是陆珣。
“我走的时候不算有事,但大龙他爸回家拿耙子去了,现在有没有事就不一定了。大龙他爸在山上圈过两排果树,非说是他们家以前种下的,不许别人碰。”
“那地儿好像很偏,只有陆小子知道,还常常摘果子吃。所以大龙一家都说他是贼,早晚要好好教训他。”
形势大不妙。
阿汀拿出浑身的劲儿,觉着前生今世第一回跑得这样快。不理会怦怦直跳的心脏,不在意发酸的双腿。
夏风吹拂过面庞,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被她跑出呼呼声音来。劣质的皮绳忽然绷断,一头长长的头发随之散开。
她跑得发梢里是风,衣服里是风,滚烫滚烫的风。
像飞起来一样,跑着去见他。
仅仅隔着半个晚上又半个白天而已,原来还能见到他。
“陆珣……”
阿汀跑得气喘吁吁,远远瞧见陆珣一脚踢向大龙的肚子,然后懒洋洋地蹲下来。抓住一动不动、蜷缩在小道边的大龙的耳朵,充满恶意地往外扯。
“爸!”
全村最壮实的小孩嚎啕大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喊:“爸,我要被小怪物弄死了!!”
又怒吼:“小杂种,等我爸来了打死你!”
别的孩子目瞪口呆,不敢说话。
阿汀看见陆珣背后接近的中年男人,立即叫他。
“陆珣!”
风把阿汀的声音带过去,陆珣抬起了头。
看向她。
两道目光在空中撞了五秒,恍若安静的永恒。
他真的又受伤了。
左眼下割出一道小口,丝丝的血流得像一个诡异的符号。下沉的唇角也凝着血,一双猫眼在精神奕奕,在仇敌面前漂亮而轻蔑。
他看着她,手下动作顿很久。
“小心……”
阿汀叫道。
她想要他躲开,还要他跑,不如跑到天涯海角去。
但她还没开口,他已然动作矫健地转身就跑,一溜烟越过反应不及的大龙爸。
跑得这样急这样快,一下头也不肯回。
好像根本不想见到她。
“喵?”
猫回头望她一眼,又望一眼,终究迈着小短腿追上去。
阿汀垂下眼眸,心里有一阵没名堂的难过。
王君慢了五分钟抵达战场,前头的恶斗已经收场。
大龙爸突然冲出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大骂一通。俩帮派的小毛头们,被他威武雄壮的体型吓得四处逃窜,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毛没长起的小瘪三,我呸!”
大龙爸吐一口唾沫,扛起哭嚎的大龙,大步带风走了。
王君瞧见缩成一团的阿汀,发现陆珣不知所踪。
她在阿汀左边蹲下来,没心没肺地问:“陆小子没被大龙爸抓住吧?”
阿汀摇摇头。
“他回山上了?”
还是摇头。
这小傻子又变成小哑巴了?
光低头垂睫的不说话,白花花的手臂抱着膝盖,一根手指头在旧布鞋上画圈圈。
王君不经意一瞧,哎呀,眉尾落得低低的,唇畔抿得紧紧的。一张单薄细致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然失了颜色。
面前的阿汀好像被热焉巴的小草,也像被丢弃的猫狗小崽子,怎么瞧怎么委屈。
“你怎么了?”
“刚才被他们欺负了?”
“热?”
“口渴?”
“脑袋疼?”
阿汀一一地摇头。
王君绞尽脑汁,实在闹不明白少女心事,只好耐心陪着她。捡一颗石子,在路边画一只大王八,再画一只头破血流的小王八,在背壳上赐名为:大龙。
直到画完第二排第三只王八,阿汀右边多了一大团。
她在干什么?
宋敬冬歪头,用眼睛问着王君。
我不知道哇!
王君满脸无辜。
于是宋敬冬也捏起一块小石子,在干燥泥地里画出一只威风凛凛的猫。
它双目炯炯,两只耳朵机警立着,神态倨傲。要是在额头上添一个‘王’字,没人会怀疑这是一只小老虎。
他在旁边写下两字:陆珣。
“他走了。”
这一招成功吸引阿汀的注意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轻轻又说:“他不理我。”
啊。
原来如此。
宋敬冬想了想,问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君儿,你家有耗子么?”
王君挠挠耳朵,“我妈老说米袋子被耗子咬破,不过我没见着过。怎么了冬子哥,你们家出耗子了?”
“家里没有,家门口有很多。”
“一大清早门槛边齐齐整整,摆了五只死耗子,个头有这么大。”他把手掌摊至最大,视线不着痕迹地停在阿汀身上。
痴迷于民间怪故事的王君,立即来一声‘哇塞’!
“老人说死耗子摆在门口不吉利,我就趁着没人看见,把它们丢到河里。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我回家,打算睡一会儿再起床烤红薯。”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醒来,门口又有耗子。”
王君紧张又期待地瞪大眼睛,阿汀也悄悄支起耳朵。
“这回是三只热乎乎的死耗子。”
“丢了吗?”
“丢了。大人嫌晦气,喂给外头的野猫。”
宋敬冬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嗓音低而温和,带点儿循循善诱的味道。这日头正中的炎炎夏日,愣是被他说成冷风嗖嗖的诡异夜晚。
胳膊上浮起一层绒毛,阿汀不自觉抚着。
“奇怪的是……”
“我一直坐在楼下看书,没瞧见有人来。但我妈回来,又瞧见门槛边一只半死不活的耗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耗子,难怪把妈妈气成那样,一口气不带喘地怒吼二十分钟。
“到底怎么回事啊?”
王君问出她也好奇的问题。
阿汀稍稍侧眸,猝不及防与宋敬冬对视,在他眼中瞧见淡如雾的笑意。
“你们有没有听过……猫的报恩?”
猫的报恩。
也许因为这个故事,阿汀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猫四肢灵巧,翻山越海来去自如。
它不分昼夜和四季地跑着,自由而畅快,在她身旁停顿片刻,又迅速地跑开,像海里抓不住的鱼。
陆珣。
她叫他,他停住脚步。
浓黑的一团东西变幻着,一下是人一下是猫,一下是别的动物形状。
原先想要抚摸他的人群也变了,发出高亢的尖叫,拼命的踩他打他。但很难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一道影子,刹那间飘出去很远。
阿汀。
陌生而乖戾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
别留我。
他说:我不要你做朋友,更不被任何人驯服。
说完便绝不留恋地甩下一切。
说没良心也好,冷漠也罢,他奔向远方。
阿汀鼓着脸呼出一口气儿。
第二天早上,家门口又收到大礼。
这回是一片宽大的荷叶,装着一汪冰凉的溪水,浸泡三个饱满粉嫩的桃。
“昨天耗子今天毛桃,究竟哪个在背地里捣鬼?”
林雪春眉头拧巴,掂着桃子在阳光下仔细照着:“平白无故的送东西,肯定没好心思。这玩意儿有毛病,你们可别贪嘴。”
宋敬冬摇头:“没毛病,就是桃。”
“那你说说谁弄来的?”
“哪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