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刘家大院时, 里头正要开饭。
一张雕花的红漆木桌,一荤一素一汤香扑扑摆着,侧面透出刘家底气不凡。刘大姐刘招娣坐在桌边, 怀里的大胖娃娃吮着手指头, 冲着咸菜排骨咿咿呀呀地喊。
宋敬冬半只脚已经踏进院门, 遇上这幅场景, 当即又收了回来。
不想刘招娣耳聪目明, 一眼就瞧见了他。
“宋家兄弟来了”
眉毛眼睛往上飞, 她的惊喜绝不作假。扭头喊厨房里盛饭的男人出来, 自个儿则是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来看房子的吧正好前两天没事干,我闲得慌, 把隔壁拾掇了一下。现在再带你们看看去, 绝对的入眼。”
为着房子的事儿, 阿汀陆珣来过一回。宋敬冬后头单独来了一回,除了价格确实无所挑剔, 便答应等爸妈来了,挑个日子再来敲定。
眼看着刘招娣手脚飞快拉开了抽屉,一圆圈数十把钥匙都拿出来了,宋敬冬出声制止,“刘姐不急,你们先吃饭吧, 我待会再来。”
总不好打扰人家用饭。
“没事没事, 要不了多少时候。”
刘招娣一副不以为然, 再次催促自家男人。宋敬冬则是笑道“真不急,其实我还饿着肚子。要不您给指个路,外面哪家饭馆好吃,我填饱肚子再来。”
哎呀。
刘招娣轻拍脑袋,反应过来”瞧我这笨头笨脑的,这个点儿都忘了问你吃过饭没。你刘大哥老说我生了娃娃忘性大,看来真有这么回事。”
“还指什么路啊不嫌弃刘姐家里寒碜,就进来凑合一顿。对了,小妹子来了没他们都说北通大学那个什么仪式弄得可气派,要不是娃娃早上不肯醒,我真该抱他去长长见识。”
她只看到宋敬冬一个人站在门口。
因为宋家爹妈觉着不打招呼便浩浩荡荡上门去,是典型的农村做派。故而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派儿子上门打探情况。
这会儿刘招娣热情挽留 ,宋敬冬看了看爹妈以及两个小丫头,远远做了个摊手的表情表无奈。紧接着说“不麻烦您了刘姐,我家爸妈妹妹都来了,还带了个乡下叔叔的女儿,人多,还是去饭馆方便。”
是有点多。
刘招娣稍作犹豫,主意不改。
“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儿,哪能放你们去外头呢赶紧赶紧,今个儿不管房子不房子的,别让他们在外头杵着了。快进来坐着,让你刘大哥去外头买点饭菜,咱们热热闹闹吃顿饭”
她是真的愿意招待宋家兄妹。这份心思掰开了揉碎了,有陆珣那份高价买房的用意,有对他们兄妹俩好的感激,还剩下不少纯粹的喜爱。
话说到这程度,宋敬冬没法子推脱。
刘家老爷子做完手术住着院,老太太陪着照料。两家人满打满算八个人,拼了两张桌子,又额外买来五盘菜,欢声笑语确实是热闹。
“多吃点多吃点,没几个好菜别嫌弃啊。”
刘招娣给林雪春打了碗汤,叫得亲热“雪春嫂子,我老早就想见见你,顺道讨点经,这儿女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就生得这么好我家娃娃也想沾点福气,你说该怎么养才对”
她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在打趣儿。
两个女子相差十九岁,没想到意外的合拍,一见如故。林雪春那点初来乍到的忐忑完全被冲走了,挑了几件兄妹俩年少的傻事来说,整顿饭的笑声贯穿始末,没断过。
饭后刘招娣哄睡了儿子,领着他们出门。
隔壁的隔壁同时吱呀一声,拉开门。
“红鸡蛋忘带了,我回头拿去。”
年轻女人还没出门,便急煎煎往回走。还特意叮嘱“妈你站着别动,数五下我就来啊。”
没人应声。
倒是刘招娣翻着钥匙比对锁孔,一边给林雪春夫妻做介绍“共两间宅子,朝向都很好,冬天光能照进屋子。你们且看看,要买要租都成,一年便宜两百,只收八百,这个价儿绝对找不着更好的。不喜欢也没事,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交个朋友日后常来玩儿。”
阿汀左耳听着刘大姐,右耳捕捉到敲敲打打的动静。偏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过九十的老太太,双眼厚重地几乎闭起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往前走。
她扶着门,跨过门槛儿。
拐杖头在石头台阶上摸索,一双遭过罪的脚板小得出奇,中间部分高高隆起。撑不太住身子重量的模样,一个踩不稳,整个人便往外翻。
眼看着要摔掉命了,她尖声大喊“章程程”
这边大家伙儿也脱口而出
“哇”
“小心啊”
幸好阿汀离得近,伸长胳膊扶了一把。宋敬冬腿长步子大,搀扶住另一边。
老太太半脚踩进阎王殿,险些见了牛头马面,惊魂未定,气儿都喘不顺了。老半天回过神来,有气无力拍了拍两个孩子的手背,直打哆嗦。
“妈,你没事吧”
名为章程程的女人慌忙跑了出来。
三十出头的模样,长着一张淹在人海里很难择出来的普通脸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体型,长度宽度与宋敬冬相差无几,好一个高大的女巨人。
只是肩膀缩得厉害,后背弯成虾的弧度。仿佛想借此隐藏自个儿惊天动地的大骨架,结果显得更笨重,活似年迈的熊。
粗声粗气喊着“妈你没碰到吧没事吧”
“你自个儿没生眼睛看么”
老太太好生有力气,吼声堪比原地一下惊雷。
转头又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下朝阿汀笑笑,瞬间恢复成慈眉善目,“小姑娘,谢谢你啊。“
“不客气。”
阿汀收回手,下一秒就见老太太抬起拐杖,使劲儿敲在章程程小腿上,“都怪你个笨手笨脚的赔钱货连个红鸡蛋都不晓得拿,我看你就是存心害我,害我”
“妈我没”
“顶嘴,我让你顶嘴”
那双堆叠成多层眼皮猛得掀开,露出一双浑浊的、血丝纵横的老眼睛。她身材小得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但这拐杖一下一下的,打得章程程踉跄连连,被门槛儿绊倒,反跌到院子里。
弄得他们这些局外人在一旁看着,冷眼旁观不是,贸然劝阻、干预人家的家事也很不是。
“差不多行了吧”
林雪春看不下去。
谁活在世上还不能丢三落四一回人家都说了让你站在原地等,你非不听,差点摔着能怪谁拿小辈出什么气
好多话堵在喉咙口。冷不丁老太太的眼皮又合了起来。跟神秘的机关一样,整个人切换回和气的做派。
和气得过分,皱巴巴笑起来“大媳妇你不晓得事儿,这女子心肠坏得狠,就盼着我老婆子死,手里抢房契呢。”
夹着家庭纠纷,林雪春不说话了,省得白惹一身腥。
刘招娣转开了锁,拉着她走进去,也是不建议她掺和别人家事的意思。
“走了。”
宋于秋把一双儿女推进门,看了看那笑吟吟的老婆子,以及瑟瑟缩缩的章程程,把门带上。
外面打骂声骤起,刘招娣叹气“母女俩不晓得犯什么冲,日日逮住点把柄就要吵闹。”
“不是婆媳”林雪春提起眉毛。
“女儿嫁出去四五年,不知怎么回来娘家住了。有人说她家男人在外头养小媳妇,有人说是男人打媳妇,没个准话。总之这章老太太怪得很,外头人人称好,独独对这个大女儿不满意,养了三十年没一天不找茬的。”
“为的什么”
“不为什么,许是不爱闺女吧。”
刘招娣咋舌“不过我家婆婆说这章程程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与她来往不多,看不出什么。只能提点你一句,要是住这儿,别搭理他们家就好。嫁出去的女儿不会在家多住的,耍个性子等她男人来了,自然就接回去了。”
“我自家还顾不过来,才没空管别人家的闲事。” 多管闲事的苦头没吃够么做好人要分值当不值当,瞎做好人早晚害死自己。
林雪春如是想着,走进院子里。
这宅院挺好。王君孩子心性,看得哇哇叫,说这里又宽敞又明亮,能抵上村里好几户人家的房屋。
阿汀带她去看镶嵌着水蓝色瓷砖的卫生间,有帘子有旧浴缸。玻璃彩窗色泽斑斓,洋得特别漂亮,她还笑嘻嘻说这辈子在这种卫生间里洗个澡,死而无憾了。
林雪春中意前头的小菜园子,宋敬冬喜欢房间大,能专门留一间当书房,给他收集书本挂书法。至于宋于秋。
他口上不言不语,眼睛直盯着院子看。
林雪春看在眼里,觉得年租八百在北通称不上贵。利落拿了主意,到隔壁签掉租凭合同,再回来仔细整理屋子。
提水的提水,拧抹布的拧抹布,还有扫地拖地的。五个人不多不少,连大扫除都能扫出新屋新气象的好氛围来。
窗户顶上灰蒙蒙的,林雪春搬着椅子喊“冬子,来把那块窗子给擦了,灰不溜秋跟耗子似的,老不吉利。”
“这还能扯上吉利不吉利”
年轻男丁宋敬冬成为大扫除中的主力,搬不动的碰不着的都喊他。他这人好就好在脾气,永远笑笑的,随叫随到。
在父母兄妹面前还有点恰到好处的孩子气,手指头沾着水,朝阿汀灰一块白一块的脸上洒。笑道“你也灰不溜秋小耗子,哥好心给你擦擦啊。”
“不要不要,你走开。”
阿汀低头躲他的捉弄。
“赶紧的”
兄妹俩小时候打得天翻地覆,后来情况大逆转。阿汀乖顺得很,但她越乖顺,宋敬冬越爱没事欺负她一下,这坏毛病死活不带改。
林雪春在他背上拍两下,权当给女儿出气“就知道犯手贱,大老爷们欺负妹妹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以后娶个媳妇也这样,看人家爹妈怎么收拾你”
“疼疼疼。”
“啊我骨头断了。”
宋敬冬没脸没皮地叫唤,找阿汀求救。
他很能扮委屈,这套路玩上千百遍,阿汀一双眼睛看透太多。不理他。
宋敬冬揣着一脸悲伤“别人都说丫头片子小时后粘着哥哥,长大就没良心,翻脸不认人了。我本来不信,没想到她真能没良心,看着我被打死,连句好话都不帮我说。狠心,好狠心的小丫头。”
“我太伤心了。”
“这片心都伤透了,了无生趣,出家当和尚算了。”
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堪比蚊子嗡嗡嗡在耳边缭绕。林雪春忍无可忍掐他一把“少给我唧唧歪歪的,大老爷们废话那么多烦死了”
“明天我就去打听哪里缺和尚”
林雪春毫不犹豫“去去去赶紧去”
宋敬冬瞅着她,有点儿委屈“要不你再劝劝我”
“不劝”
“真不劝啊”
亲妈不为所动,并且冷血无情道“闭嘴”
其余三人看着都摇头笑。
洗着洗着,林雪春想起一茬“农历什么日子了”
“七月二七了。”
七月二九是宋于秋生辰,往前数二十多年,大多用一碗长寿面直接解决。去年家里日子好过些,便跟王家夫妻烧了几个菜,小办了一场。
“今年撞上搬家酒了。合着办嫌客不亲,分开办又没多少人能请。”林雪春皱了皱眉,扬声问“宋于秋,你要分开还是合着啊”
“分开。”
那边正在提水桶,粗哑作答。这边林雪春拧抹布,低声啧啧“瞧他给惯的,都开始争排面了。”
又问“后天晚上把你的桌先给安排了。在外头还是家里办啊”
“家里烧点菜。”
宋于秋面上没有表情,猜不透是老早想好的,还是一时兴起。忽然就说“算上陆珣。”
阿汀脑袋瓜子一抬,眼睛眨眨。所有人双手停住,不约而同去观察林雪春的反应。
她被看的满脸古怪,凶巴巴瞪回来“都盯着我瞅什么能瞅出花来,还是有金元宝”
瞅您让不让陆珣来呀。
孩子们的目光特别鲜明,林雪春别过眼睛,“腿长在他身上,我还能不让他来那小子次次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什么时候问过我”
“你把门给堵上,他就不能来了嘛。”宋敬冬笑意明显。
“做什么要堵门”
林雪春拔高嗓门“怎么的,好人都给你们做,就我一个去堵着门唱白脸我不干这事儿,你们爱谁谁干,我拔后院杂草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后头慢慢冒出王君一句低声“雪春姨这是嘴硬心软吧”
“是吧” 宋敬冬捏着下巴,意味深长。
“是的。”
阿汀点点头。
“她脸皮薄,脾气冲,但没坏心。”
宋于秋突如其来给说了句好话,颇有袒护的意思。三个大小孩交换目光,偷偷捂着嘴巴笑。
“要你说。”
林雪春背对着后门,脚踢杂草,大大不满地哼了一声,“有本事当着我面说啊,闷葫芦。”
但嘴角是微微翘着的。
花了大半下午的功夫,主屋后院焕然一新。
晚饭是在周边小饭馆吃的,路上买点毛巾脸盆。一家子慢悠悠回家洗了澡,夫妻俩在门口纳凉,孩子们窝在二手沙发上看电视。
屋子里遗留下来的黑白电视八成旧,信号不太稳定。节目时有时无,画面一闪一闪。沙发盖了层被褥,仍旧硬邦邦的。风吹进来,边角轻微摇晃。
算不上条件很好的家,但灯光融融。
宋敬冬枕着手臂睡着了,两个小姑娘悄悄关掉电视往外走。
“走哪儿啊”
入秋之后天黑得早,五点已是朦胧的深灰色。林雪春不太想放她们两个出门,下意识要喊儿子陪着去。
“哥睡着了。”
阿汀拉着妈妈的手晃了晃,“我们想去美食街看看,那里晚上热闹,灯很亮的。”
王君举手保证,“我肯定看好阿汀”
没等林雪春表态,宋于秋口袋里摸出一张平整的五块钱,递了过去。
“谢谢爸。”
“谢谢叔”
两个小姑娘对望一眼,都露出孩子式的笑。
“就你大方”
林雪春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板着脸叮嘱“钱别丢了别乱花,别拿人家的东西别跟着人乱走。八点半之前给我回来,不然揭了你们皮。”
“知道了”
齐声应好,欢欢喜喜跑了出去。
夜里的美食街灯光璀璨,行人多如流水,以年轻男女居多,其中不少北通大学的学生。
左手边有家旧书租卖店,王君看到武侠小说的封皮就迈不动腿,拽着小伙伴就往里跑。
“哇,这有眉公子的新书”
“老客涯的也有”
女侠两眼放光,简直如宝珍数,随口便能背出一串一串的作者特点以及过往作品。
阿汀耐心听着,随手翻着书。但这儿以闲适小说居多。除了男同志们钟爱的大千江湖,便是姑娘家喜爱的情长爱短,远不如隔壁杂货铺子里一台电话机吸引人。
慢吞吞翻着书页,阿汀眼里看不见去半个字,只感到手心微微的发痒,提醒她这里曾经写过一串号码。
想陆珣,想找他。
这个念头在角落里发酵再发酵,化作一声接一声的鼓动打电话给他,就打个电话给他嘛。
几角钱的事,快点呀。
阿汀合拢手指,把不存在的数字圈在手心里,跟王君说了声,便跑到隔壁去。
“你好,打电话。”
“省内省外”
老板一门心神挂在电视剧上,“省外三毛钱,省内两毛五,按分钟算。”
“省内。”
阿汀听到自己细细的声音。
默念着数字,连着陆珣的脸陆珣的笑一块儿回忆。摁下圆圆的数字键,对面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嘟嘟声。
门外喧嚣。
灯红酒绿的繁华,车马流水的快节奏,未来大城市的生活已经能够窥见雏形。
但一门之隔的杂货店里昏昏欲睡,黑白屏幕里头演着传统戏剧,花旦水袖飞舞,千回百转的唱腔藏不住情意绵绵。
要说些什么呢
手指不自觉缠绕着电话线,心思随之打了个结。各式各样的话题在喉咙里来去,对面嘟,嘟,嘟了三声,被接起“谁啊”
诶不是陆珣。
打错了吗
“你好”
“你谁啊”
想问接电话的人是否认识陆珣,没想到对面语出惊人,平地大喊了声“老板娘”
“你找老板是吧他不在,要我带话不啊”
粗犷大嗓门,听的阿汀一愣一愣。
“喂喂喂”
“喂听得着么”
男人自言自语“这玩意儿不行啊,怎么没声儿了白花万把块钱,陆哥被人唬了吧”
姓陆。
“陆珣”
“现在能听见了我是光头啊。”
他哈哈笑“老板在楼上做生意,我给他开车。新买了个砖头似的电话,在哪都能打电话接电话。你要有事找他,我上楼找他去。”
那个打结巴的光头,打电话说话挺流利。
阿汀抿了抿唇,“不用了,我没什么事。”
“就是打个电话。”
小姑娘呼吸浅浅,短暂的寂静被失落填满。
电话另一头的光头仰起下巴,看着酒楼荧光闪烁的牌匾,掐灭了烟头。
他坐在车里深思。
忽然就发现自己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托小老板娘的福闯过第一关 老板陆珣这两天开始让他当司机,在生意场子之间接送来回了。
这个职位看似低,实际上离老板很近,离老板的合伙人、对手更近,颇为心腹。所以光头有预感,只要他能做好一个不出岔子的司机,很快能重用。
当然,再立点功劳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