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 是空枪。
小女孩被难闻的白色烟雾喷一脸,吴应龙软腿瘫坐在地。
一双深陷在褶皱眼皮下的眼睛枉然大瞪着, 似乎不敢相信自个儿的宝贝孙女仍然活着, 没有死在木仓下。
画面静止半晌,陆珣漫不经心地开口问“手感还行么”
宋于秋慢慢沉沉的嗯了声, 脸上没什么表情。
诧异、失望、庆幸之类的情绪之类的情绪通通没有, 吴应龙越看越心寒, 整个额头后背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实在拿不准, 宋玉秋开枪的刹那究竟在想什么。
合伙儿折腾他吓唬他或是光天化日之下真准备杀人
吴应龙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陆珣余光瞥着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口袋。
“我这还剩点货。”
嘴角带出个事不关己的笑容,很阴。
他摊开的五指长而冷白,一条利落的掌纹划破手心, 上头静静躺两颗铜黄色的子弹。
这才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颗颗要命啊
眼看宋于秋卸下弹夹要塞真货, 吴应龙一颗年迈的心跳漏拍, 慌乱出声阻止“别老宋你千万别乱来待会儿咱们待会儿再说好吧”
他边说边掏口袋。
衣服里外都有口袋, 裤子前后有口袋。吴应龙摸出两个皮夹以及大把花花绿绿的粮票纸钞, 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
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咣咣给一院子小年纪的男女嗑两个响头。旋即一把老身子骨费力直起来, 他说“这回出门着急,身上没带多少值钱玩意儿。你们还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让人回去取。过去的事咱们没法重来, 只要你们肯消气肯提条件, 除了摘星星捞月亮那做不成的,剩下你要西天取经我都想办法送你去。”
“娃娃现在落在你们手上,你们非要留我没法硬抢。但我相信你们夫妻俩干不出昧良心的事,不会为着我去迁怒孩子。所以咱把木仓放下缓缓气儿,我人就在外头不会走,有什么事你们想好了直接找我。好吧”
实打实的商量语气。
不过在场人看透他欺软怕硬的把戏,没给他好脸色。只有七岁大的妞妞从未离开过爷爷所建立的公主城堡,含着眼泪小声喊“爷爷,你别走,你不要妞妞了吗”
“妞妞乖,听叔叔阿姨的话啊。”
仅仅与孙女对话时,他眼里的疼爱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嫌家里没人陪你玩么你看这里好几个哥哥姐姐,多好。你转头看看后面还有小猫咪。”
妞妞眼泪掉下来“爷爷我怕。”
吴应龙一张苍老面庞跃上慈爱的笑“没事儿。过两天爷爷就来接你回家,记不记得爷爷教过你,到别人家里玩要怎么样”
“记得”
妞妞吸着鼻子背规矩“不吵不闹不能哭,乱动东西不礼貌。妞妞要做好小孩,不能在别人家里发脾气。”
“诶,对了。”
多好一副爷孙俩相依为命的光景。
吴应龙不动声色地看看宋家人的反应。眼珠接连转了两圈,竟没见着半个神色动摇的。
死黑心肝的真难缠
他点头哈腰退出宋家宅院,站在门边上又重申“我就在门口不走,你们想好了尽管找我,别为难孩子啊。”
砰。回应他的只有轰然关门声。
一股空气流扑面而来,鼻头差点被门板夹住。吴应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沉下脸,猛地推开两个想上前搀扶的打手,重重骂了句“废物”
打手面面相觑,左边那个硬着头皮问“龙哥,那咱们现在要回去么”
右边男人作补充“您走的时候没来得及留话,c城那边肯定闹翻天。要是咱们再不回去”
情势不容乐观,吴应龙再清楚不过了。
这段日子前有公安莫名其妙紧咬着不放,狗似的嗅觉灵敏,一连抄掉他们好几个仓库。大批大批的货物全部没收,相关喽啰塞满牢房;
他这把年纪坐在这个位置,后有数不清的狼子野心者虎视眈眈,摩拳擦掌试图取而代之。这两年身体状况渐下,下面小动作频频,他留在本地尚且不完全,何况远在北通
他该走,他得走,但他怎么敢走
狗娘养的林雪春,宋于秋更了不得,正大光明拔出木仓,双眼眨都不眨地开木仓。这家人当面尚且如此,在他看不着的地方,谁晓得还能玩出多少花招
吴应龙深深吸口气,介于两难之中。
前者是打拼多年获得的江山,后者是世上仅存的血脉。他这骨头活不了几年,倘若小小孙女保不住,这用儿女换来的血淋淋的江山有什么用岂不是白为他人流血汗
人之将死,权势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传承才是啊。
吴应龙在门外一呆便是两个多小时,老幻听到妞妞的哭声。不放心身边两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他亲自上车下车来会折腾了二十多次,发现宋家里头没有丝毫动静。
死光了似的,不会出事吧
脑中警铃作响,他小声喊起妞妞,妞妞。从前门绕到后院,终于得到一道稚嫩的回应。
“爷爷呜呜呜。”
吴妞妞哭腔分明,鼻音浓重。
“怎么了怎么又哭起来了咱不是说好在别人家里不哭鼻子的吗难不成他们欺负你了那个阿姨打你还是抢你书包”
焦急地丢出一连串问题,小孩子哪里知道回答
她光是全心全意地哭,含含糊糊地哀求“爷爷,我要回家。你不要走,你带我回家,我不要带别人家里玩呜呜呜呜。”
“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跟爷爷说啊。”
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小宝贝冲喂受过这般折磨,吴应龙心都要碎了。口上拼命哄着,眼珠四下里转,想找个垫脚的东西。
很可惜章程程翻墙在前,后院的废石头早被搬走了,附近空荡干净得可以。
找不到道具,任凭吴应龙身材高大,拉直脊梁骨伸长胳膊,顶多越过半只手掌到院内。
“妞妞,你抬头看看上面,看爷爷。”
吴应龙满头大汗地摇摆手掌,嘿嘿笑的给孙女打招呼。
里头哭声堪堪停住,他以为哄住了,迅速转移话题,问妞妞课本读过没有。叮嘱她按时写完作业,找个地方睡午觉,醒来之后他们就能回家,再也不到别人家里来。
骗小孩嘛,总是这些话。
平常时候对付妞妞绰绰有余,她不是那种古灵精怪的女娃娃,反而在家小娇纵在外特胆小,属于很好摆弄的那种小孩。
吴应龙没放在心上,不料半分钟后,小丫头哇一下变本加厉嚎啕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地嚷嚷着,中间夹几声尖利的猫叫。
院子里听来闹哄哄,实际场面不复杂。
无非宋家人不欺负小丫头,当然也不可能上赶着好声好气安慰。她自个儿窝在角落里哭半会儿发现没人理,就抹干眼睛找猫玩。
大家伙儿看在眼里,没人拦她。假如猫愿意跟她玩,保不准还能玩出点跨越仇恨的友谊。
偏偏宋家的猫是出了名的机灵,具体表现为对外彪悍凶狠高不可攀,对内才活泼打滚讨人喜欢 没错,恰恰与吴小丫头相反。
妞妞上来直接抓尾巴,猫怒而远走。
她紧追不放,不小心摔个跟头沾了满身泥土,加之爷爷的问候,忍不住委委屈屈哭起来。
哭得非常可怜,导致猫回头瞅瞅她,慢悠悠走回来坐下。颇有点小孩子动不动就哭,真没意思的高冷。
猫态度松动,愿意看在眼泪的份上陪她玩玩,万万没想到小孩出手又揪它耳朵抓它受伤的腿。猫祖宗自觉被冒犯,生气了,撒腿就跑。
妞妞这才仰头哗啦啦地掉眼泪。
小孩天生有种说不清楚的直觉,她沮丧地哭“小猫咪不跟我玩,它不喜欢我呜呜呜。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要回家。”
“猫”
吴应龙压根猜不到里头发生什么,忙不迭问“那猫有没有抓你有没有咬你咱妞妞不跟它玩了,它那么脏,身上全是虫。爷爷回家给你买两只好的猫,不哭了啊。”
喂喂喂喂你说谁脏
小心眼的猫骤然扭身,一段助跑之后噌噌噌跳上院墙。漆黑柔顺的一小团,居高临下鄙夷瞅着贴在墙上的吴老头,它亮出尖利的小爪子。
看我一个左划
再来一个右划
四脚踩头,纵身跳跃
猫以顶优美的姿势落地,犹如世界跳水冠军。
相对应的是吴应龙两手多出七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他顾不上,恼怒质问“林雪春雪春老宋小宋咱们不是说好了不难为孩子的么”
“谁跟你说好了”
林雪春一手拎起泥巴孩子往旁边丢,边刻薄地笑“你这孙女反正就这么点大,老娘手上用点劲就能掐死她,哭都来不及,说不准脖子都给你拧下来。”
“林雪春你”
“你别急,你慢慢熬着。”
林雪春声线寒如冰块,“可千万别睡过去,不然我半夜淹死她,你就去河边慢慢捞死人”
残暴的说法令吴应龙阵阵发晕,瞧不见孩子的时候,这份恐惧原来会被无限放大。
他以前用爹妈子女威胁过多少人
直到今日才亲身体验到这事的残忍,短短两个小时便头昏脑胀了,还能撑多久
他忍不住打断“别、别说了。”
里面静片刻,响起尖锐的冷笑。
“这算什么”
“你算什么”
“老娘不在乎你洗不洗手干什么好事,还有去你奶奶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百年。你吴应龙造的孽就该受着多少年多少事情过去你都得受着这才刚刚起个头,天底下对付女人的下三滥招数多的是,比对付男人的多千百种你且看着,看看谁命长更经得起折腾”
字字顿顿,刻骨铭心,犹如针扎肉上,细小的血珠密密麻麻覆盖住浑身的皮。
吴应龙靠在墙边,忽然一口血腥涌上来。他依稀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开口艰涩“林、林雪春,当我求你。我家妞妞她、打娘胎里身体不好。她喜欢牛肉,你中午买点、牛肉”
她没有答应。
或者说是,没有立刻答应。
时间分秒漫长到他以为她压根不会搭理的时候,她不带感情地说“求要有求的样子。”说完,脚步踩在枯枝秋叶中,走了。
冷风吹过,浑身骨头缝隙弥漫出寒意。
吴应龙在原地休憩十多分钟才提起劲儿来,慢慢走到宋家门口,颤巍巍跪下去。
“龙哥,你这是”
“滚”
他眼里暗沉“不陪着跪就滚,不怕连累你爹妈陪葬你们就都给我滚”
啧,到这份上还拿家人作要挟呢。
两个打手对望,无奈跟着跪下。
宋家偏爱鸡鸭鱼肉,牛在迷信说法里是沾不得的动物,因为它的忠诚度仅次于狗。
今个儿林雪春确实买了牛肉,绷着脸在厨房里敲敲打打,动静特别大。一家子老老小小缩起脖子,不敢说不敢问。
妞妞自己跑到沙发上,抱着书包睡着。宋于秋面无表情看了看,权当这个小孩不存在。
“阿汀”
老妈子下命令“买袋酱油去”
“知道了”
陆珣在外头接电话,阿汀做贼似的猫手猫脚往外溜,开门便见着三个男人齐刷刷跪在门前。
吴应龙还朝她笑,掺点拉关系的性质。
说不清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情。阿汀掩上门就走,杂货铺子里偶遇出来蹒跚学步的刘大宝,咯咯笑着往她脚上扑。
“大宝会走路了啊”
阿汀点点他的鼻子,他酒窝浓浓。
“没得很,没学会爬先想飞了。”
刘招娣笑带宠溺,随即忌讳什么似的左右看了看,拉着阿汀问“你家门口怎么回事那老头是谁街坊邻居不少人猜说你外公你爷爷你伯伯的,怎么全跪在外面”
阿汀笑容淡去,“他就是那个龙哥。”
“哪个龙”
刘招娣想起来,面色突变“我就说我没记错,你家爸妈上头干净,没什么长辈连着。”
她抱起大宝,又小声提醒“你得回去跟你爸妈说声,别让人不明不白跪在外头。不然他们不清楚来龙去脉的,还以为你们家大人不孝敬,逼得老人家跪在门口。”
阿汀点点头,回去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下,果然巷子头有几个不那么亲近的人家,妇女瞧见她便暗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
唇线抿得笔直凌厉,阿汀匆匆合上家门,上交酱油,旋即在大屋小屋里圈圈转。
家里头爸爸哥哥手工活过关,闲来无事常常锯木板做座椅。她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出两块大小正好、重量适宜的木板,只是四处不见剪子。
问哥哥“你有没有看到剪刀”
得到的答案笼统“借人了。”
“借给谁了”
“忘了。”
好吧,邻里乡亲借丢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阿汀转而问“爸,你的刀能不能借我”
热爱削铅笔八百年不动摇的宋于秋,抬头看看女儿再低头看看锋利的刀,嘴里丢出三个字“玩不得。”
宋敬冬搭腔“女孩子家家别玩刀。”
她解释“不是拿来玩的。”
“去去去,找陆珣玩去。”
宋敬冬半调侃半嫌弃地推她“陆珣什么都有,陆珣什么都行,找他要去。”
“什么啊”
爸还在这呢
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发现老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不管怎么说,在长辈面前被调侃肯定是难为情的。
她不轻不重地锤宋敬冬的后背,宋敬冬特别欠揍地笑“三天两头不是爱找陆珣玩么说不得啊还是今天突然发现还是哥哥我最好”
“不理你了。”
小姑娘皱鼻子,飞快逃开。
回房间翻墙倒柜,总算发现抽屉里一个不显眼的小刀片。好像是用来刮蜡烛印的
不管不管。
抽条抹布包裹起来,阿汀握着刀片蹲在木板边上,在左上角正儿八经刻下首字我。
大大的,有点歪扭。
不过还行吧。
左看右看打个八分,正准备下手第二个字,头顶忽然传来低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犹如惊弓之鸟,阿汀下意识藏起刀片。
“手里藏什么”
双手偷偷摸摸背在身后,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陆珣伸手,勾了勾手指“给我。”
阿汀装傻地眨眨眼“你电话打完了”
“打完了。”
陆珣顺口问“想我再打半个小时”
阿汀更顺口地回“可以啊。”
陆珣
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杀伤力很强。
阿汀见他目光越来越暗,立即冲他亡羊补牢式的明眸皓齿笑,特别甜。
但陆珣似笑非笑,凉凉道“这招没用。”
看来免疫了。
以后少笑才可以。
阿汀默默收回笑容,有板有眼且模仿亲爹语重心长道“赚钱很重要,我特别理解你。”
“陆珣”
好死不死的节骨眼,宋敬冬靠在椅子上,不甘寂寞地喊“看着点,别让她玩刀。”
你到底是谁的哥哥啊
我今年十八岁了诶
反驳的话语有是有的,就是不敢说。因为陆珣的注视一下子变沉,瞳孔的浓黑色仿佛漫了他一脸一身 ,超凶。
鉴于前段日子在医院里的任性哭闹,阿汀最近对陆珣抱有一种怂且窘迫的心情,立刻乖乖双手交出刀片,老实到不能更老实。
陆珣意味不明的视线停留会儿,单手转过木板看了看,一个憨憨的我字占首行的四分之一。
“还刻什么”他问。
阿汀垂落下纤密的眼睫,不那么高兴了。闷闷地说出内容“我杀人了。”
“还有呢”
余下还有不少位置。
“我活活淹死四岁小孩。”
阿汀说完又后悔“淹太难认了,还是杀吧。”
陆珣一笔一画刻着吴应龙的罪行,阿汀回房间找来红色的蜡笔,对准刻痕涂涂抹抹。
“我觉得这样不好。”
阿汀突兀开口,没头没尾的。
陆珣想也不想地接话“吴妞妞”
轻轻的嗯。
“她不能永远呆在我们家。”
阿汀仰起眼睛,像两颗清透莹亮的玻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