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说完,转身离开,黑色的院服外袍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掀起凛冽的弧度。
半夏先是因为红玛瑙姑娘的话语和景央郡主的行为气愤不已,后又因自家姑娘的窝囊捶胸顿足,最后,她被夏衍那一声废物吓到,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半夏顿时顾不上责怪自家姑娘的畏缩,连忙过去把自家姑娘扶了起来。
林歇被半夏扶着直起腰,脸上的表情有些糟糕。
半夏见了,只当林歇是被伤了面子,便扶着林歇回了教场。
她哪里知道,夏衍那一身战场上染来的杀伐之气与林歇而言并不算什么,正真让林歇变脸的,是那一声废物。
以林歇的性格而言,她不至于因为这种语境下的一声“废物”就大受打击,刚刚那般失神,不过是想起了一个人。
林歇是能让长公主铤而走险将她偷出的上佳根骨,乃武学奇才。而她为了保住长夜军统领之位,但凡皇帝下达的命令,便是拼上性命也会去完成。
因而无论是长夜军的前辈,还是皇帝,都不曾骂过她废物。
独有一人,这样说过她。
林歇随着半夏回到教场,骑射课还在继续,只是教他们骑射的那位前禁军副统领并没在场上,而是在场边看着她们自己练习。
林歇背靠树干发了会呆,这才开口吩咐半夏,让半夏现在就去城西的媚娘坊,买一盒青柳色的口脂来。
这是她与长公主定下的暗号,只要半夏去买了,今夜长公主就会来找她。
“青柳色哪有这种颜色的口脂。”半夏觉得林歇这是在说笑,可看林歇坚持让她去,只能拿上林歇作为书院学子的身份木牌,出了书院去往城西媚娘坊。
半夏离开后,林歇扶着树干坐了下来。
今日的天气不错,阵阵微风拂面,暖阳宜人,是午后休憩的大好时光,可林歇闭上眼睛,却坠入了恶梦。
梦里的她站在九曲机关楼内的第四层。
机关楼一至三楼都是对外开放的,然而从第三层开始便没了往上的楼梯,须得找到机关才能开启四楼。
无人知晓机关楼四楼以上的光景,林歇却是知道的。
四楼还不是囚禁重刑犯的地方,五楼开始才是,四楼算是一个缓冲的楼层,关押犯人的长夜军通常都是至少两人一块来这,一人将犯人带到楼上,剩下一人就会在四楼等候。
因此四楼放置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东西,有桌椅板凳和好几大箱方便储存的肉干果脯,还有几坛子好酒,墙上甚至还挂着一面及其罕见的水银镜子,可见长夜军真是把九曲机关楼的第四层当成了自己家的地盘。
梦里的林歇正对着纤毫毕现的水银镜子梳理头发,那时她才刚刚出完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就被师父叫来帮忙押送犯人。
一身束腰黑衣满满都是呛鼻的血腥味不说,头发也是乱的。
她梳好头发,用手背随意擦掉了脸颊上的血迹,一脸的习以为常,倒真是像极了杀人不眨眼的罗刹恶鬼。
为防失火,九曲楼内用的都是夜明珠,然而夜明珠何等金贵,长夜军内又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夜能视物,因此墙上的夜明珠并不多,四层的光线条件十分昏暗。
林歇刚擦掉脸上的血,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从楼梯上走下的鹤发老者。
老者同样身着黑衣,不同的是身上还披了一件气势十足的大氅。
林歇转身行礼,唤了声:“师父。”
老者朝林歇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上位者独有的韵调:“过来。”
林歇凑了过去,步伐姿态竟是一扫先前的沉着冷漠,带上了些少女才有活泼:“师父何事”
老者抬手,将夹在林歇后颈衣领上的落叶拿掉。
要来九曲楼必要经过一片密林,想来落叶就是在那时候掉到她衣领上的,林歇没多在意,谢过师父之后就转身去拿桌上的面具。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有劲风从身后袭来。
林歇抽出袖剑转身格挡,一声铿锵响起的同时,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
师父的碧雪剑,是林歇这辈子最后看到的东西。
那时的林歇整个人都懵了,她像是被人硬生生夺走了“看”的能力,连虚无的黑暗都不曾给她留下,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像是一只大手擒住她的心脏,眼部发着冷的痛楚在这一刻反而成为了她转移注意力的良药。
下一刹,又是一剑袭来,林歇凭借声音判断方位,狼狈闪躲,却还是被袭来的剑气划伤了皮肉。
她所学过的所有招式都在这一刻被蒸发掉了,她就像个傻子,除了后退闪躲与本能的格挡,再也不会别的。
直到她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镜子,背后的痛楚终于唤醒了身陷恐惧与无措的她。
她反手撑着身后的镜子站起来,手心被碎片划伤,钻心的疼痛使她越发冷静。
她凭借声音躲过来自老者的一剑又一剑,右手的袖剑被她抛至左手,手腕翻转勾住碧雪剑猛地滑下,右手抽出横在腰间的单刃刀,利落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