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儿立即兴奋地打断他,急急地说道:“那白二哥就吹一点给我听听吧!”
白云山见她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大眼里带着期盼,不忍心叫她失望,只好点了点头,取下笛子。铃铛儿期待地望着他,兴致勃勃,却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指指一处日头不那么晒得到的地方说:“宫姑娘到那里去,不那么晒。”
铃铛儿才知道他是关照自己,嘻嘻一笑,也不避忌地拉住他的袖子,把他也一并带了过去。
白云山为她这个率性的动作感到窝心,任她拉着微笑着走过去,见她满不在乎地往地上盘腿而坐,自己也坐了下来,伸长了腿摆好,才将笛子扶起轻轻地吹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虽不通音律,却渐渐发觉白云山果然不是谦虚隐瞒,每每到高昂之处,他就会略略停下来,歉疚地看她一眼,又再轻轻地继续吹下去,确实不是精通的人。
吹吹停停,好一会才吹完一曲,白云山不好意思地轻声道:“让你见笑了吧”
铃铛儿咯咯大笑道:“我终于知道你真是个实在得不能在实在的人,不精通就是不精通,不该怀疑你才对。”
白云山见她爽朗大笑,并没有嘲弄的意思,也呵呵低笑着,她又问:“这个曲子我没听过,叫什么难道是那个师旷做的”
白云山看了她好一会,才沉声说道:“这曲子叫鹧鸪......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小时候常听父亲吹起......”
铃铛儿见他有些黯然,却也不去宽慰他,又问道:“鹧鸪”
白云山先是一愣,突然想起她是北方姑娘,才解释说:“鹧鸪是南方一种鸟,有叫石鸡。鹧鸪有很多种,有的不会飞,有的能飞很快很高,但是飞不长久。”
铃铛儿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听着白二哥的曲子,觉得不太快活,原来是因为鹧鸪飞不好。鸟儿要是飞不好,那自然是不快活了。”
这句一本正经的断言叫白云山有些吃惊,她的话说的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这原本就是一支不快活的曲子,还记得小时候看父亲吹的时候,也总是不快活的,那时候,父亲总是抑郁到看着他娘亲,他那疯了的娘亲。
“白二哥,你很想你的父亲吧。”
思绪被她打断,转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那样清澈,仿佛能瞧进人的心里去。不知道怎么的,看见她这双清澈明媚的眼睛,他突然明白,她问的是他的生身父亲,而不是义父。心中一动,顿时觉得不需要隐瞒她任何事情,决定对她说出自己的故事,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故事。
“恩,我很想我父亲,也很想我娘,不过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死了,可惜我对他们知道的不多,现在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了。我只知道,我祖上也是习武之人,这管玉笛就是我祖上用过的武器。可到了我父亲,却不爱武。我父亲,也有点才学,中过秀才,他应该是精通音律的,他吹《鹧鸪》不象我这样磕磕巴巴的,吹得很好听,可惜我的记忆里就只听过他吹过这么一个曲子。我的娘,是个命苦的人,我记事的时候,我娘她,我娘她已经疯了。”
说着看了惊讶的铃铛儿一眼,又调转头目视远方,开了头,他就不准备再退缩打住。
“小时候,村里的大小的孩子都笑我是野孩子,大人们只是背地里说说。那时我娘早已疯了,我也不敢去问父亲什么是野孩子,后来我渐渐懂得野孩子的意思。我娘,原先是别处村子里的姑娘,我娘家穷,我父亲仗着家里有祖上的一点薄产,又是秀才,才娶了我娘。我娘嫁到我家的时候,我父亲才知道我娘原先已有了意中人,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父亲他......”
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下去:“我父亲他就不太欢喜,对我娘就不太好。我娘怀我的时候,父亲他,因为伤心,疑心娘怀的不是他的孩子,对我娘是更不好,我娘只是一口咬定她是清白的,而我的命也硬,父亲怎么打骂我娘,我都好好的,直到我娘将我生下来,我父亲却不肯认我,也不肯看我娘,我娘终于疯了。”
铃铛儿难过地看着他双目欲裂,双圈紧捏的样子,知道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定是用尽了他的力气。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说下去。她又想,这样的苦楚,他大概没有向谁倾诉过,不知道憋在他心里有多久,想起自己前不久也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而痛哭过,便觉得不该阻止他,让他统统说出来,或许他就能轻松些。
“村里的人说,我父亲那时,总对着娘骂我是野种,后来我娘疯了,父亲平日就关着她,可我又觉得我娘没疯,因为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一哭喊,娘就会扑过来挡着,发了狂一般的......我娘越是阻拦,我爹就打得更凶,所以村里的人说我是我爹不认的野孩子。我记得每次我爹停了手,我那疯疯癫癫的娘就号啕大哭跑得远远的,父亲他......父亲他也会低声痛哭,然后就孤零零地坐在屋门后,吹这首《鹧鸪》,他一吹,我就不会哭了,父亲吹得十分好听......后来,我得了癫症,那时我约莫四岁多,发作后我又好了,没死成,我娘却死了。因为我的癫症发作,我娘发了狂,父亲说我娘狂得想杀人,我父亲,我父亲亲手......”
铃铛儿蓦然想起那日白宁舜说的白云山的父母之仇,原来竟然是这个。她只觉得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眼泪就要奔涌而出,可一想到自己若哭出来,白云山要有多难过呢于是只能拼命咽着唾沫,不敢哭出来,竭力地平静着。可一双手也握成了拳,紧紧捏着,原来听别人倾诉痛楚,也是需要很大的力气。
“那夜父亲来我房里,我记得他几次将手握住我的脖子,最终都松开了,我那时不知道害怕,长大后才明白,父亲当时恐怕也想杀我的,可他终究没有下手。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鹧鸪不会飞。第二天,父亲就自己吊死在屋里。后来,义父遇到我,就把我带去了白家。”
白云山终于一气说完,彻底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铃铛儿,见她极力地想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反而笑了出来,说道:“是不是吓坏你了我的身世很可怕是不是”
见他居然笑了起来,铃铛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什么也说不出。
白云山一见她满脸的泪,顿时后悔极了,心也跟着疼了起来,急忙掏出帕子扶起她的脸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口里忙不迭地说道:“宫姑娘,宫姑娘你别哭啊,如果知道你会这样伤心地落泪,我怎么也不该对你说这些,你快别哭啊,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吹了《鹧鸪》,才突然想告诉你,你快别哭啊,你这样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小心翼翼地抹了一遍又一遍,可她还是那样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敢用力擦,也不敢对她大声说话,只能低低地劝着,一面深深地叹气,不知道怎么止住她的泪才好,只好沉声叹道:“你这样哭,倒显得你才是我了,怎么比我还伤心呢我早已不伤心了啊,你却哭得这样厉害......”
越哭越伤心的铃铛儿听了一愣,怔了一会才问:“你不伤心了”
白云山苦笑着摇头,帕子突然被她一把抢了去,看她胡乱地一阵乱抹,嘴里嘟囔着:“你都不伤心了我这么伤心做什么”
白云山顿时哑然,原来劝她不哭的法子,就只需要告诉她,自己已经不伤心了
铃铛儿乱抹乱擦完毕,才露出一张可怜又好笑的脸来。眼睛红红的,鼻头更是擦得红红的,白云山不禁有点担心,她刚才擦得那样用力,会不会擦破皮了可她的嘴巴却是撅得高高的,低声向他抱怨道:“怎么不早点说你自己不会伤心了害我浪费这许多眼泪。”
白云山哑然失笑,我又怎么知道你会突然就哭了出来,还哭得这么伤心我不是不伤心了,只是看你这样伤心,我又怎么敢说我还伤心呢
想了想才说:“这些过去已经沉在我心里,许久不曾提起了,我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就连义父和大哥,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昨夜宫姑娘救了我,我便把宫姑娘当作亲人一样,才想说给你听。我从来不对别人说,不是怕触动伤心事,就是怕别人听了只会觉得我可怜来同情我。宫姑娘知道我的病症,却不对我嫌弃,我想宫姑娘也不会觉得我可怜,我才――”
说着停在那里,迟疑忐忑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刚才的伤心难过全然不见,灿烂地对他笑道:“白二哥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又怎么会可怜你”
白云山欣然道:“宫姑娘这么说,我是太高兴了。我就怕你可怜我,以后不能和我,不能和我象平常一样相处。”说着脸又红了起来。铃铛儿终于明白到,他是怕人家同情可怜他,更怕别人误会他以不幸的身世博取同情,从而不能以寻常心和寻常的眼光看他待他,原来一个男子的心,也会这么敏感的。立即对他微笑摇头。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熟悉的感觉无声蔓延,都觉得亲近了许多。铃铛儿想起白宁舜的话,也不想掩饰,忍不住问道:“那白二哥你,现在怨恨他们吗”
白云山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做儿女的,怎么能怨恨自己的生身父母如果我的命注定了我的出身是轻贱不幸的,那也是老天的安排,怎么能怪我他们呢何况懂事以后,我也渐渐明白,他们的心里,也是有许多苦楚的,他们也不能改变。想起父亲每次打了我和娘以后,都会吹《鹧鸪》,我就明白了。我会记事的时候,娘就已经是疯癫的样子,从来没有对我好好说过一句话,反倒是父亲,我还有一丝印象。许多年这样过去,父亲的样子在我记忆里也模糊了,可我总记得他吹《鹧鸪》的时候,脸上是那么平静。还有父亲最后留下的话,他说,鹧鸪不会飞。原来《鹧鸪》这个曲子,说的就是父亲自己。你刚才说,鸟飞得不好,鸟会多么愁苦。父亲的心里,就是象鹧鸪一样愁苦吧。他没有办法改变他和娘的故事,他对娘不好,其实心里真正怨恨的是他自己吧。就象鹧鸪一样,想飞,飞不起来,飞不好,自己却无能为力......”
看见铃铛儿脸上又带了忧愁,他微微一笑道:“可我不愿做鹧鸪,也不相信我是鹧鸪。你看,我本来有个家的,然后又没了。可是我又遇到了义父,不但多了个爹,还多了一个大哥,我的命不就改变了吗有第一次改变,就会有许多次。义父对我说过,就算命是上天注定好的,自己不满意,也要和天争上一争,哪怕争得只是分毫,也必须试上一试,有没有结果,不试过就不会知道。我的命虽然轻贱,可我却不觉得我很不幸,谁活在这世上会没有一星半点的不幸呢象我大哥,我以前以为他是天之娇子,可他喜欢读书,义父却逼着他习武,可见命贵也好,轻贱也好,没有谁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还是要和这个天争下去看看到底如何。”
铃铛儿顿时明白过来,他的宽容,他的忍让,是因为在他眼里,众人都是一样,没有最幸福的人,也没有人完全不幸,所以他能宽容白宁舜所有不好的一切,又无比珍惜和维护他美好的一切,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去维护他。因为亲人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幸运,他要靠着这样的幸运,坚持自己和命运抗争的信念。
理解了这些,铃铛儿顿时觉得,眼前的白云山变得透明起来,他不合常理的闷葫芦样子,他的小心翼翼,他的低声下气,都不再古怪,反而象是金子一样闪耀,让她既感动又佩服。一个年幼就经历了那样不幸的人,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还能这样看待人生和命运的人,又有谁会不感动佩服呢这样的人存在着,是多么珍贵难得,任何人遇到了他,知道了他,懂得了他,恐怕都会加倍珍惜自己手中拥有的幸福的。
于是她快活地笑了起来,大声地说道:“白二哥一定会赢的!”
赢了老天,还是赢了命运,她不敢说,可他的人生快活了,不就是赢了吗
白云山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又觉得暖暖的阳光包围着自己,眼眸深深地望着她,轻轻说道:“宫姑娘,你能象昨晚那样叫我的名字吗从来没有人那样叫过我的名字,我是说,我娘她――”
“云山!”铃铛儿大声地叫了出来,看见他开怀地笑了,又对他眨眨眼大声喊了许多许多遍:“云山!白云山!云山!云山!”
白云山看她眉开眼笑地大声唤着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动听,等她一声一声喊过停下来,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原本姓吴,我父亲没有给我起名字,所以村里的人都叫我吴名,无名。”
铃铛儿一愣,脸色立即变了几变,她喊了那么多次白云山啊!
一个拳头就打了出去――
白云山看她脸色一变就知道不好了,拳头未至,人就跃起跳了开去。
铃铛儿见没打着人,站起来叉着腰站着,怒气冲冲的样子。
白云山站在远处一面防着她再冲过来,一面连连摆手解释道:“但是那个名字我的亲人从来没有叫过,我现在只有白云山这个名字了,过去对我而言就是过去,我很敬爱义父,很喜欢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我希望所有人都这样叫我,我很喜欢姓白,我也很希望你叫我云山,你不要过来了――”
铃铛儿已飞扑到他面前,一脚踹出去,他怕她还继续生气,不敢躲避,硬生生挨了一脚,却发现不疼。
铃铛儿一击得手出了气,才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白云山呵呵低笑着,总算,总算都说出来了啊。
“白云山,你再吹一次鹧鸪,不许吹那么伤心的,也不许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