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侯领兵,三皇子监军的消息一出,京城各处传诵的对沈家一门忠烈的赞扬外,又多了对平远侯和三皇子的美化。有些勾栏里还演说了平远侯年轻时的种种勇悍行径,把他吹嘘得像是天上的神将入世一般。三皇子就更别说了,从头说他如何自幼文武双全,关怀百姓,虽然作为一个皇子从来不愁吃穿,可竟然建言储粮备荒,救了多少人命。又说他怎么预言战事,一直心存社稷。现在北戎当前,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保家卫国,真是国中第一公子,古代信陵君再世,集见识和勇敢为一身的高大全人物。众多世家子弟前来投靠,要与他一起出征。许多女子蜂拥到了他的府前,留下了无数荷包手绢……
三皇子焦躁地在厅中对叶大公子说:“你去让那些人别那么说我行不行我快臊死了,门都不敢出了。”
叶大公子心说我们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好好表现一下那些剧本唱词怎么能白写那些红牌怎么能不用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就是要给你塑造形象呀,但是可不能这么告诉三皇子,就笑着说:“这样也好,现在有许多商家竞相给义兵提供粮草,许多官吏也捐出了银两。你不知道我们府前的募捐箱都满了几次了。”
三皇子高兴了:“是这样啊!那好吧,随他们去说吧,就当把我捐了。”
叶大公子呵呵笑。他充满希望:现在虽然盛传边镇北侯父子已经阵亡、沈家军大概所剩无几,可京城的人们踊跃参加义兵,三皇子阵营中的镇北侯沈卓将府中的护卫和庄户上的人集合在一起,会随着平远侯出城。其他的门庭中,也有许多人带仆从投军,连叶中书门下,叶大公子都带了十来个壮士随行。城中义兵算来已有五万,听说城外也是一片激昂,大概最后能有十万众,也许真的能与北戎抗衡。
皇帝可与叶大公子想得不一样,他听说了京城义兵数量增长迅速而且军需也供应齐备的消息,甚是恼怒,对孙公公说:“看这样子,他一直把他的手下留在身边!这是随时要和朕对着干哪!”
孙公公忙说:“奴婢听说明日平远侯就要出城了,看来他不想在京城多待。”这话就是他没有造反的意思。
皇帝还是愤然道:“朕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可靠!”
孙公公诺诺点头,皇帝说道:“派人跟着他们的义兵,好好盯着动静。”
三皇子临行前骑马去城外七星观里去向五公主道别。五公主这边音讯闭塞,刚刚听说了镇北侯沈家军可能完了,三皇子这边就来告别了。
五公主一听三皇子要监军抗敌,马上就开始流泪,对三皇子说:“兄长……你……”
三皇子很高兴自己能上战场,对五公主的眼泪有些不以为然,可还是安慰五公主说:“妹妹莫要担心,这次是平远侯领兵,张大公子为先锋,镇北侯的沈三公子也去,我们人很多。”
五公主又一阵哽咽,她低声说:“兄长等我片刻。”转身走回了内室,伸手从头上拔下玉簪,任头发披散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下了一缕头发,拿了一方手绢包了,又将头发挽了,才走出来,将手绢包递给三皇子,说道:“你把这给他,此生我与他必共生死!”
三皇子知道五公主为了张大公子出的家,青春蹉跎,这时自然会为她传这个信。他不是个忧心忡忡的人,只又多说了几句保重,就与五公主告别了。他现在全心思就想到战场上拼杀,才不辜负这么多年来自己习练的武艺。若是死在战场上了,是死得其所,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北戎来了,妹妹如果自尽,也是全了贞洁。若是自己没有死,得胜而归后为妹妹向父皇求情,念在自己抵抗了北戎,父皇也许该让妹妹还俗。
在镇北侯府的藏书阁里,沈汶低声叮嘱沈卓:“记住,得胜了也不能传捷报……”
沈卓摇手:“知道了知道了!这算是第一百零二次了吧”
沈汶叹气:“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沈卓点头:“明白了。”
沈汶又说:“千万不要让姐姐落单,我梦里她是和春绿一起陷入包围,自戕而死的。”
沈卓严肃了面容:“我懂,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的左右。”
沈汶叹气:“我梦里春绿是已经成婚又回来的,可是这次她为了陪着姐姐,一直没有成婚。听说大嫂去信,撮合了她和大哥身边的齐从林,但愿两个人都没事。”
沈卓大包大揽地说:“肯定不会有事啦,打过仗后让他们成亲呗!”
沈汶对沈卓皱眉,问道:“你别光管着别人的亲事,你没有向张家姐姐告别”
沈卓说:“不用,我人走了,心总是在这里的……”
沈汶撇嘴:“三哥!你就知道油嘴滑舌,怎么也该有点儿行动吧”
沈卓一塌肩:“她父母在家,我怎么去何况还有皇帝盯着呢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话吗你替我传过去就是。”
沈汶叹气,可与沈卓分手后真的写了个短签,在苏婉娘的帮助下胡拽道:“其人将离,言我心犹在此地,遂不相辞,望君恕罪。”让人给平远侯府递过去了。李氏打开看了,噗地笑了,骂道:“油嘴的小子!”可还是让人给张允锦了。张允锦读了几遍,脸红着匆忙做了副穿在盔甲下面的垫肩,还绣了几片叶子,交给了李氏。李氏叹气,把大儿子叫来,递给了他一个小包:“这是给沈三公子的。”
张允铭听说了自己妹妹和沈三公子议亲不成的事,知道是沈汶那时说皇帝要选妃,激得母亲定了沈三公子。这一定,就不能轻易再改。加上自己妹妹喜欢,这么多年就耽搁下来了。他再次暗骂沈汶是自家的克星,自己的弟弟妹妹都骗到手了!
可是现在两府一起出征,福祸同行。算啦,就让那小子高兴高兴,找了一天很不情愿地把包裹给了沈卓。
义兵出城的那个清晨,镇北侯府的大厅里面,沈卓和沈湘对杨氏和老夫人拜别。沈强直着嗓子啊啊狂叫,脸红脖子粗,老夫人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挣脱。
杨氏这次倒是没有哭,在沈强的叫声间歇中,带着种哀求看着沈湘:“湘儿,你能不能不去”
沈湘坚定地说:“不能!”沈汶让沈卓出了城再暗示沈湘父兄没有死,所以在府中,沈湘一直激愤交加。
沈强又叫,沈卓对他摇头:“四弟,不行,你太沉了,没有你能骑的马……”
沈强极强壮,一身黑肉死硬死硬的,他听沈卓这么说,就叫着张开手臂,表示要让沈卓背他。沈卓笑起来:“你想得美!我才不背你了!”这么多日子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深觉畅快。
沈强啊啊叫着跳脚,杨氏崩溃了,对沈强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闭嘴!你别想去!你要是敢跟他们去,我就死在这门前!”
见母亲疯狂,沈强蔫儿了,不再出声,撅着嘴去依靠老夫人,老夫人拍拍沈强的后背,无力地对杨氏说:“你别吓着孩子。”
杨氏手发抖,脸发黑。这么个黑胖大小子,哪里能吓着!老夫人还是跟自己对着干!
自从她听说镇北侯父子都已战死疆场,她已经许多夜没有睡觉,动不动就浑身发热,心跳如鼓,然后虚汗满身。初闻消息时,她真是哭够了!现在只感到深入骨髓的痛和绝望,如果侯爷和两个儿子真死了,她保住沈家的血脉后,就一死了之,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沈汶怕老夫人忧伤过度,私下告诉老夫人镇北侯他们都没有死,但是不要露出来,所以老夫人只板着脸,尽量不说什么,像个被噩耗击垮的老人。
对柳氏,她不敢说得太明确,只含糊地说她的消息不同。所以柳氏只是担惊受怕,脸色憔悴,还不那么糟糕。苏婉娘也同样紧张,不是为了他们此去后的前途,而是因为沈汶说义兵一离城,沈汶肯定得应付太子那边,最后会离开侯府,侯府全要靠自己来掌握,心中一阵阵发虚,自然是眉头紧皱。
沈汶在一边拿着绢子嘤嘤地哭,沈卓觉得她在装相,可沈汶是真的伤心。前世她不在这里,根本不知道家中的情景,现在她难免联想当初的悲凉。老夫人失去了儿子孙子,杨氏失去丈夫儿子,又看着另一个儿子和女儿出征……这是多么沉重的伤痛!她走到杨氏身边,挽着杨氏的胳膊说:“娘,我在这里陪着您……”她这些天总陪着杨氏,用意识力按摩疏肝畅气之穴,可是帮不了多少忙。杨氏性子直,如果告诉了她,杨氏不伤悲,就会让府中的眼线们怀疑……但是看着自己母亲如此,沈汶真是十分负疚,只好陪着哭。
沈卓对杨氏说:“娘,您不要……”他原来想说“为我们担心”,可又怕露出自信,就改口道:“如此悲伤。这是我沈家报国之时,我们责无旁贷。”
沈湘说道:“娘,我从五岁开始习武,到今年我二十,已经整整十五年!娘,这是我的念想,我一定要上战场,死在那里也无怨悔!”沈汶大哭起来,扑过去抱了沈湘的胳膊说:“姐姐!你别说这话,一定要回来……陪我呀!”
沈湘过去对这个“没用”的妹妹一直没有好口气,现在要去打仗了,忽然觉得这个妹妹乖巧而柔软,十分可爱,拉了沈汶的手说:“妹妹,过去我常骂你,你别生气。我们都长大了,你特别好看了,把那些我说你是猪的事都忘了吧。”
沈汶哭着说:“姐姐,我从来没有生过气,我喜爱姐姐,一直很敬佩姐姐……”泣不成声。
沈湘使劲忍住了眼泪,豪爽地说:“妹妹,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沈汶哭泣着紧拉沈湘的手说:“姐姐,你……你……”
沈湘点头说:“放心!我一定回来!陪你这个……”
沈汶哽咽:“……猪……猪还不行吗”
沈湘笑了:“怎么会妹妹真的很漂亮了,我都喜欢你的模样了。”她在沈汶脸上掐了一下,手沾到了沈汶的泪水一滑,沈湘忍不住甩了下指头说:“你真是的,这么多眼泪!”
沈卓和沈湘再次行礼,两个人走出了大厅。杨氏木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沈汶吓坏了,过去给杨氏捶背,哭着说:“娘!你别这样,我害怕呀……”
老夫人第千百次暗恨杨氏沉不住气,可也心存怜悯,说道:“你呀……去好好歇息下吧。”她不敢多说,只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沈强说:“你陪着祖母去后面。”沈强一脸郁闷地扶着老夫人,沈汶和柳氏扶着杨氏去了寝室。
叶大公子临行向叶中书辞行,“爹,我走后,您们全去城外庄子上去吧,有事的话,从那里往南边去也方便。”现在京城里乱糟糟的,有人已经收拾了家什往南方去了。
叶中书的书案上,铺开着十来封信,都是他的好友门生让人带来的。
他眉头微蹙,自己到了门窗前好好地往外望了望,才走到叶大公子身边,低声说:“现在市井上的话都是北边败了,朝廷上镇北侯来的奏章看来也是这个意思。说来,按照北戎的军势,实在没有不胜之理……”
叶大公子沉痛地叹息:“北戎五十多万兵,实非镇北侯能敌,何况这些年减免军需,他手下将士大约不过十五六万,如何能不败!”
叶中书沉吟着,“话虽如此,我却觉得,战事的消息很少……有些……说不过去……”
叶大公子不解:“怎么少我在三皇子那里,天天看到西北送来的奏章,全是说北戎一路攻城下县……”
叶中书点头:“是,西北一路防守弱,北戎过来也是当然。只是,北边,没有几个人看到了北戎南进,都说北戎还在燕城附近。”
叶大公子也点头了:“是的,那是因为从北边过来的几条驿线都被撤了,京城与北边音讯艰难!而且,朝上也有人说北戎尚未从燕城南下,说明即使镇北侯父子死了,可沈家军还没有投降,依然在与北戎对抗!燕城陷入重围中,无法送出信件!”
叶中书嗯了一声,叶大公子忙问:“父亲有何疑虑”
叶中书捻着胡子:“我只觉得,如果燕城被围,沈家军无力突围,那么东北那路的北戎哪里去了”
叶大公子出了一身冷汗,对叶中书说:“爹!如果那路北戎绕过了燕城,就从东边一路直下,很快就会到京城了!我们出去是抵挡西北来的北戎,那东路这边谁来挡爹,京城要陷落了……”
叶中书摇手:“先别急,先别急……”他紧皱着眉头,叶大公子差点说自己不去出征了,可是对三皇子说的话岂能反悔他像是要哭了一般对叶中书说:“爹!您现在就往南边去吧!城里许多人走了,我马上让人帮您整理东西……”
叶中书叹了口气:“我家书馆已然几代,所印之书所藏之书……”
叶大公子急了:“爹!身外之物,不可留恋!您带着家人马上离开吧!”
叶中书拍了下叶大公子的肩头说:“我家世代书香,到了你这辈,竟然有个从军之人,真是不易。你少时习过武,多少有助。但在战场上,也不要逞强……”
听见父亲竟然换了话题,叶大公子紧张地说:“爹,您还没有答应我,这两天就走吧!”
叶中书笑了一下:“我会让那些孩子们走,我懒得走了。”
叶大公子眼睛湿润了,一下子给叶中书跪下:“爹,我不孝,但请爹一定要走!”
叶中书严肃了,摇头道:“此时不能走。我一走,谁等着迎接你们凯旋若是那路北戎来了,再走还有理由,但是他们不来,我就跑了,人们会说我作为你爹,都不信你们有得胜之日,岂有此理!”
叶大公子结巴着,“可是,可是,等他们来了,就来不及了……”
叶中书说:“咱们家不远就是明镜湖,屋子里有梁,坐在书中,尚能举火,有什么来不及的”
叶大公子流泪了:“爹!我求您走吧!”
叶中书把叶大公子扶起来,说道:“你能如此出息,我已经很满意了。你也这么大了,许多事情要看得开,人生不过是在世间走一回,无论何时,都得讲究些风仪姿态。我这么大岁数了,做不出闻风而逃的狼狈,就让我按我所愿而行吧。”
叶大公子悲哀地叫了一声:“父亲……”
叶中书抬手制止了他,说道:“况且……”他沉思着。
叶大公子拉了叶中书的袖子追问:“爹,况且什么”
叶中书迟疑着说:“我认为……这东北一路北戎……也许已被歼灭了大半……”
叶大公子失声道:“怎么可能!”
叶中书也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这路北戎有十几万,根本不可能完全隐蔽,可我有故旧送家人逃离,给我带来了书信,其中都说北边过来了伤兵和学子,让人们快建义兵抵抗,但没一封提到东北边有北戎大军的行踪……”
叶大公子使劲眨眼,叶中书低声说:“我总觉得现在时局诡秘,你千万莫要与别人说我的猜测。我这么说是要你不必担心我,你自己小心。平远侯老了,二十多年不涉朝政,可你也知道京城应招义兵者,日内就万余,现在五万不止。平远侯夫人用她生意资助军需,毫不仓促,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才是。其他人家也纷纷资助,你们才能迅速出发。”
叶大公子说:“我们早就准备了那些唱词和人,不就是为了煽动民众,支援沈家军,参加义兵吗看来是……”他停住,那些是为了市民准备的,可平远侯夫妇定是早就动了。
叶中书缓慢地点头说:“你也觉得,他们有预备了吧”
叶大公子皱眉:“这事,当初是沈三公子叮嘱下来的。”
叶中书诱导地看自己的儿子:“还有,沈家军现在北方似是全败,为何要大家传唱沈家的勇敢忠诚,一门几代英烈”
叶大公子思索着:“为何……”
叶中书不想让叶大公子多担心,挥手道:“你放心走吧,我会在这里给你们坐镇的。”
叶大公子无法说服父亲,只好再次深拜告别。
京城的西城门处,拥挤得一塌糊涂,各家所招的义兵在此与平远侯父子一同出城。三皇子一身轻甲,神色激动地看着满街的各色的旗帜,对身边的沈卓和张允铭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叶大公子说:“你有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当得人的赞赏!”
三皇子哈哈笑:“我才不是为了得人赞赏呢!大丈夫生于世,就该到战场上去厮杀一番!”
叶大公子忙说:“要稳住!你只是监军,平远侯才是主将,张大公子是先锋,你留在军帐里……”
三皇子一挥手:“什么呀!你在军帐里就行了!”高兴地一踢马,领着人们往前去了。
张允铭和沈卓却都很冷静,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背景,沈卓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悲愤,表情很正经,而张允铭则唇边带了丝冷冷的笑意。他们并肩骑行,沈卓挑衅地低声问:“你怕了吧”
张允铭鄙夷地看沈卓,说道:“我怕!我怕你到时候哭出来!”
沈卓切了一声道:“你做白日梦了吧”……两个人一路小声地斗嘴,远远地跟着三皇子。
各家相送的人群一直簇拥着几万义兵出了京城西门,真是人山人海,他们在城门外看着打着旗号的队伍走远。许多人眼里有泪,可是没有多少人哭出声,怕是不吉。
也许是与三皇子手足连心,太子站在城楼上,也同样感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眺望着人潮汹涌而去,觉得自己的心都快飞起来了。此时是二月,春意渐来,万物孕育着生机。太子觉得自己已经脚踏在了帝座椅子下的脚踏板上,只需一进身,就能坐上龙椅。可同时,揣在他胸口的那片四公主的血书,又如炭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他不敢触摸,却无法回避,只能用杀戮来缓解。
太子回了东宫,让人给郑谦传话:“那个沈二小姐,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