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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京城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京郊, 把泥土地晒出细小的干裂,河岸边的垂杨柳蔫头耷脑, 仿佛要把自己连首带尾通通埋进土里。

这样晒得不要命的日头, 连蝉都叫的分外悲壮。

往年都异常聒噪的蝉鸣, 今夏听在耳朵里,竟平白多了几分嘶竭的凄哀。

其实京城还算是好的了, 听说曹州郓州一带, 今年遇上了大旱, 十处粮田里有八处都是颗粒无收,路上饿殍无数,连地主都无法饱肚,更别说上纳国税。

好在天子仁慈,鲁地一带, 今明两年夏秋税粮悉行蠲免, 大开国库下放了赈济粮,旱蝗严重地区,更是遣了马驴橐驼,移民就食。

可饶是这样, 听外头传来的消息, 城郊野外的田埂道路边,还时不时能见到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流民,以及不晓得是被晒死,还是活活饿死的横尸。

种种情形,哪怕只是听旁人嘴里说起, 都觉得骇人的紧。

更别说是亲眼瞧见了。

但小枣不仅亲眼瞧见了,那饿死在她面前的人,还是她的亲娘亲老子。

他们一家是从郓州逃难来到京城的。

在京郊路上,未及城门,她就已经饿的走不动路了,爹娘把最后一口水和馍馍给她,自己却活活饿死在田埂边,被巡访的捕快老爷瞧见,生拖了尸体去,怕他们“外头来的人,会传了疫病给京城的耕田”。

若不是四姑娘心善领了她回来,怕如今她也和爹娘一样,早埋在土堆里被火烧死了。

“......说起来小枣姑娘也是有福气呢,我听说京城外郊可全是逃饥荒的流民,巡捕们拖尸骨都拖不过来,偏偏小枣姑娘福气好,被我们四姑娘瞧上了。咱们姑娘又大方又好伺候,满庄子谁不知道她最是和善宽厚不过的。小枣姑娘如今在四姑娘房里头伺候,日后跟着姑娘回了府,也是伯爵府里领二等份例的正经丫鬟了呢。”

烟火缭绕的厨房里头,一位厨娘烧着火,笑眯眯地调侃道,语气里还有几分隐隐的羡艳和嫉妒,“伯爵府嫡小姐身边的丫头,走出外头去,比地主小姐都有面子。小枣姑娘日后出息了,可千万别忘记拉扯咱一把。”

在她对旁,被调侃的是一个面嫩的小姑娘,穿着青色的素布襦裙,身量瘦小,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听到这话,慌张地连连摆手:“顾婶子可快别笑俺……我了,我就是帮着思绿姐姐和听然姐姐跑跑腿做些杂活,四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是有数儿的,哪可能轮得上我。”

“正是有数儿才轮的上你呢。你来的晚不知道,前些日子四姑娘的奶嬷嬷替她儿子求了琼音去,我听说她老儿子都二十四了,想来琼音在四姑娘身边也留不了多少时日,等将来琼音一走,四姑娘院里不就空出一个二等丫鬟的缺来了”

顾厨娘依旧笑眯眯的,“可正是等着你呢。”

小枣不知该说什么,就腼腆又羞涩地笑了一下。

旁边正在摘菜的正是顾厨娘的女儿喜鹊,自小心气高,万分瞧不上小枣这样被捡回来的傻妞儿,又觉着她鸠占鹊巢,抢了自己的好机会,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道:“麻雀飞上枝头,倒就招摇起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成真凤凰呢。”

“喜鹊!”

顾厨娘板起脸,呵止她,“你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话,给我住嘴。”

飞上枝头的“麻雀”小枣垂下头,受伤和瑟缩通通藏进睫毛下,也不敢说什么,把做好的午膳放进食盒里,就低头低脑地出了厨房。

顾厨娘瞪了女儿一眼:“你竟是怎么回事我前日里与你说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让你有点眼色拉关系,你倒好,尽给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娘,我就是看不惯她!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的,不过运气好正遇上贵人施善心罢了,她那样儿的,能在四姑娘屋里呆多久到底日后四姑娘回府,她也是要被留在这庄子,何至于要咱们上赶着去讨好。”

“话是这样说,可总归她如今还在四姑娘屋里头伺候,你把人得罪狠了,随便吹个耳旁风,就要你活不下去。”

顾厨娘经历世事多,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愁,“毕竟如今这样的世道呢,咱们这庄子,也是托了四姑娘的福,才有口饱饭吃。”

这庄子是全宁伯爵夫人的陪嫁庄子,就在京城近郊,因为靠了山,又是背阴,庄子后头就是一片竹林,冬日里阴寒的很,夏季却十分凉快。

上月下旬,伯爵夫人的嫡幼女祝四姑娘因中暑发了热,生了好大一场病,烧热退了后,就搬到了这庄子里来避暑休养。

祝四姑娘不愧是伯爵夫人最得宠的闺女,来的时候排场可大,十来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十来个甲胄威武的侍卫,一个奶嬷嬷,一个日常外出跑腿使唤的马夫,还有一位据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厨,浩浩荡荡跟了二三十人。

车队也是老长一串,除却日常里用到的物件和书籍卷轴,还拉了两车白米白面,一车新鲜瓜果,那粮食蔬果一袋袋往下搬时,庄子里的人都看的呆了。

往日里有主子们来别庄里避暑,倒也都是车马不断,拉着一车车的物件儿来,但几乎都是衣衫床铺、精致糕点,像四姑娘这般,在这样的年景特地带了口粮来,就真是太体贴了。

孰不见那熙柔长公主的别庄,前些日子为了接待贵客,都苦巴巴地到他们庄子里来借粮呢。

其实,因了产粮要区鲁地的大旱,今年国库不仅少收了几层粮税,还贴出去好几分,是以连京城内的日子都变得难过起来。

往年的高价粮,在今年已算便宜货,庄子里的人毕竟早饿的收紧了好几寸裤腰带,一下子见到如此多的粮食,难免就有些发怔。

四姑娘在庄子里住下后,这些瓜果米面半旬就送上一回,四姑娘连带着伺候的人加一块儿也吃不完这些,粮食在这年头如此珍贵,浪费一丁点儿都是要遭雷劈的,是以四姑娘吃不完的喝不完的,就分发给了下头的人做口粮。

京城近郊这么多别院山庄,他们这不秋庄,是难得的能够吃上三餐满干饭的庄子了。

“说起来,咱们太太也真有本事呢,南边的亲戚那样富贵,又舍得看护,粮食跟不要钱似的往京城里头运,听说伯爵府里的大房三房和四房,都还要朝咱们太太买粮。”

顾厨娘说着,又有些不满:“可咱们太太到底也太心善了些,如今这年头,粮价早就不知道升了好几倍了,那几房竟还照着往年的市价买,真是脸面不要!”

喜鹊倒是有些好奇:“娘,咱们太太在江南的亲戚到底是哪家你瞧那一车车粮食,这也太富贵太舍得了些罢。”

“谁知道呢。”

顾厨娘就着锅里剩下的油和午膳剩下的鸡蛋黄,炒了个尖椒鸡蛋做小灶,“许是江南如今本就风调雨顺,产粮多也未可知呢。”

“左右不是咱们这牌面的人操心的事儿,你有精神头,倒是给我想想如何攀上高枝儿到四姑娘院里头去寻个差事,我打听过了,整个伯爵府,四姑娘是最好伺候不过的,便是在身边当个粗使丫鬟,也比在这庄子里混吃等死好。”

......

灶头里的旮沓事儿,自然不值得主子身边伺候的费心去听。

小枣端着午膳到了正院时,正好看见思绿倚着爬梯在粘知了。

她走过去,胆怯地唤了一声思绿姐姐:“我把姑娘的午膳领回来了。”

“送屋里去罢。”

思绿没回头,正蹙着眉盯着枝叶上的蝉看,“送完午膳后,你去找庄子的刘管事去取些冰来,午后日头毒着呢,没冰可受不了。”

小枣点点头,但踌躇了一下,没动。

“还有事儿”

“思绿姐姐,刘管事要去哪儿找”

她瑟缩地抱着食盒,问的小心翼翼,“ 些冰是多少些冰呢”

被姑娘捡回来也有小半月了,这小枣依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整日里跟提线木偶似的不能更听话,哪怕是先扫院子东角儿还是西角儿这样的事,都不敢自己做主。

当初姑娘除了可怜她,更多也是看中她老实憨厚,如今瞧来,也实在是憨厚过了头。

思绿叹口气:“你把午膳送到屋里后,让半青姐姐领你走一趟,下次就自己有数儿了。”

小枣得了准话,忙点头:“好,那我这就送去。”

午膳是她看着厨娘们烧的。

她们姑娘伙食要求的精细,吃鸡蛋不要蛋黄,吃菜不吃菜梗,烧鱼要放姜丝去腥,却要在烧好后把葱蒜姜丝都挑走......四姑娘什么都好说话好伺候,唯独在吃食上挑剔的很,一点点不合胃口,就要撂筷子。

所以去要午膳时,思绿姐姐特地嘱咐了她要看着厨房做,不能出一点差错。

若不是因为这个,小枣也不会在后灶里忍着听了喜鹊那么久的数落。

她轻轻推开门,把食盒一提进屋里时,就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外间四角都放了一盆冰,里屋竹帘旁也摆了一盆,在灼烈的天气下渐渐化开,熏的是清新的果木香,一下让心底的燥热都降了下去,舒服的很。

四姑娘正倚着桌案写字,背挺的直直的,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和小巧精致的后耳。

光是一个隔着竹帘的窈窕背影,就叫人不敢多看。

对于小枣来说,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一点儿也亵渎不得。

“姑娘,眼看着就要过午时了,咱们先用膳罢。”

半青姐姐瞧见了她送进来的午膳,放下研墨的墨碇,温声劝道。

竹帘内发出一声叹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动听又柔软,尾调微勾,仿佛勾在人的心底,让人忍不住就走了神。

“我私心里觉着,这话就是拿来唬人的。”

宜臻把手里的炭笔一丢,赌气道,“再不学了,我再不学了。亭钰一日也看不了半个时辰的书,随便一算都是对的,我就怎么也学不好,我又不科考,又不当官儿,凭什么要学这劳子玩意儿!”

“姑娘,您这话昨日就说了五六遍了。”

宜臻站起来,掀开帘子往外走,细眉微微蹙着:“亭钰如今到哪儿了”

“今早刚给府里捎了口信,说是已到越州了,越州人杰地灵,才子出众,最适合游学不过,要在那儿多待几天呢,太太担心的不行,难得在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

“人杰什么地灵,他那是要寻人顽儿呢。”

宜臻轻嗤一声,拿帕子洗净了手,“怕是母亲也晓得清楚,他去寻珩哥儿,母亲不发火才怪。”

“姑娘。”

半青实在是听不惯她对自己未婚夫一口一个珩哥儿的,忍不住开口提醒。

宜臻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但光看神情就知道,她分明没把这话放心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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