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 希思罗机场。
航站楼的玻璃幕墙被大雨冲刷出层层水瀑,隔着这道帘幕, 祁陆阳看向停机坪上七零八落的飞机, 神情焦灼。
陆瑞年的病情,余奉声的处境……都让他心烦不已。
但祁陆阳当下想得更多的,还是陆晚。如果不是因为贝德福德突发极端天气,狂风骤雨将周边电力设备损坏,他也许能再早一点得到消息,
不至于让人孤零零等这么久。
贝德福德……他是如此地讨厌这个地方。
祁陆阳第一次被祁元善带过来打猎, 是因为不听话, 而不听话的代价是悟空的一条命。
这次原因同上。
一周前,小白因为吸食过量笑气导致中枢神经紊乱,在酒店房间里躺了两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送到了医院,至今都无法下地行走。拿到消息的瞬间祁陆阳就明白了,
景念北那条被他直接否决掉的建议,被祁元善抢先付诸在了小白身上。
趁着徘徊在破产边缘的白家人自顾不暇, 祁元善半哄半诱地养叼了小白的嘴,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比如祁陆阳私底下几乎不曾参与所谓的狂欢,
每回都只是表面应付下便先行离场;比如祁陆阳在陆晚出事当天郁郁整晚,情绪失控下还打了张元元一拳……
就为了这点东西,祁元善几乎随意地毁了小白的一生。
之前, 祁陆阳在每次输给祁元善后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够强大,但当他拼下性命拥有了与祁元善几乎对等的实力, 却依旧赢不了这个人。
景念北说得没错,祁陆阳是输在了顾虑太多,输在了尚有底线。
一个有底线的正常人,怎么可能赢得过不择手段、罔顾人命的恶龙?
所以祁陆阳再次被带到了贝德福德。
起初,他不知道祁元善这回准备了什么样的教训给自己,他也不怕,毕竟身边已经连条狗都不剩了。但最终,这个教训顺水推舟地变成了也许无法与陆瑞年见成的最后一面,以及陆晚孤苦伶仃等待着的30多个小时。
就像是悟空在他手底下死了一百遍,这一次,祁陆阳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刻。
刚得到陆瑞年入院的消息,祁元善就主动更改安排,让一行人全部返程回国。
在机场,他和蔼地安慰着侄儿:“对于你养父的病情,伯伯很遗憾。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服管,很正常。我之前也是怕你行差踏错,才在你身边放了些‘朋友’。以后不会了。咱们之间要是能做到相互坦诚,才是比什么都好。”
祁陆阳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林雁池。
——林雁池是在小白出事前被祁元善以相亲的名义送到祁陆阳跟前来的,用心明显。
祁元善笑着摆手:“雁池是你嫂子的亲妹妹,跟你可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她不算。”
林雁池的姐姐林雁回是祁晏清的遗孀。只不过,林雁回是林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林雁池却只是个外室生的女儿。要不是她母亲后来又怀上了儿子,林雁池也许连林家宗谱都进不了。
私生女配私生子,祁元善这个举动中有着明眼人都看得出的、赤/裸裸的羞辱。
但祁陆阳还是接受了,他当时只说:“这姑娘名字挺好听的。都说人如其名,我相信伯父的眼光。”
雨势太大,久等无果的祁元善选择返回市区酒店。将林雁池也打发回去,祁陆阳一个人留在了机场。身侧无人,他终于鼓起勇气给陆晚打了个电话,然后残忍地说出了那句“不行”。
挂断电话,又在玻璃幕墙前枯站了几分钟,祁陆阳刚放回口袋中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还是陆晚。
女孩的声音激动到近乎语无伦次:“爷爷醒了!你和他说说话,快!”
握紧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祁陆阳控制住微颤的牙关,清晰有力地喊了声“爸”。
对面刚醒转过来的陆瑞年无法说出连续的词汇,只能呜呜地发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祁陆阳凝神听了半天,终于分辨出三个字:
别回来。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答应的三个字。而且在如今的境况之下,祁陆阳回不回章华,在祁元善眼里区别已经不大了。
于是祁陆阳说:“我保证,见您一面就走,不会多待。”
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响动,听筒那边开始传来陆晚耐心的哄劝:“行,行,我答应您,不让他回来了。但您也得答应我,等再好点儿就上帝都治病去,好吗?”
祁陆阳不用看、不用猜也知道,陆瑞年肯定在摇头。他以为陆晚会让自己帮忙劝说老头子几句,他甚至做好了再次残忍拒绝的准备。
结果,祁陆阳等来的却是一声凄厉绝望的“爷爷——”。
除了混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哭喊,以及心电监护仪急促到让人焦虑的忙音,对面再无其他回应,甚至没谁有空挂断电话。
难怪让自己别回来……祁陆阳脱力地垂下握着手机的那只胳膊,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要站立不稳。
因为向来精明敏锐的陆瑞年比谁都明白,没必要了,赶不上的。
陆晚听科室里的资深护士解释过回光返照。
在生命即将夸过生与死的临界点时,人会把身体中仅剩的三磷酸腺苷全部分解,分解中释放的能量与肾上腺素协同作用,最后一次让濒临衰竭的器官运转,拼尽全力恢复供血供氧。
那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对死神的拼死一搏,那是他们对所爱之人最深切的一次留念。
陆瑞年就是这样。
刚醒过来的时候老爷子红光满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嘴里呜咽个不停,捏住陆晚手腕子时劲儿也大,还含混不清地念着“晚晚”“晚晚”。
陆晚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全然忘了回光返照这一说,就这么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永远的分离。
吴峥赶到的时候,陆晚已经开始料理陆瑞年的后事了。
对于陆家这种亲戚繁多、人情往来复杂的大家族,钱财和外来人在一场葬礼上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布置灵堂,安顿遗体,通知亲属,联络街坊,应付人情世故……陆晚像个陀螺似的不眠不休,亲力亲为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半点错漏没出。
用疼爱与保护换来的天真无邪确实是一种幸运,但这种幸运往往都脆弱且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