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希夷走的那天,我在漫天大雪里想到的最多的,却不是他,而是顾江离的父亲顾嘉。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看见过这世上最强烈的爱恨,我对贺希夷那年少的平淡的情谊,早已经不知不觉的在时光的长河中慢慢消散了。
可是我在一开始分明也是想过,同阴云霁后来对我那样,把贺希夷囚禁在我身边的。
我之于贺希夷,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可以说是责之所在,但是我想要是让贺希夷来形容的话,应该是避之不及。
我从出生就被立为储君,我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他们追在我身后服侍我,头低得不可思议。即使我的身高还没有桌子高时,我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有一座宫殿做我的学堂,我有很多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做我的太傅,我有最上等的笔墨纸砚。
可是我没有伴读。
我在御花园发现的奇特的花,我在书桌背面用墨画的小乌龟,我在御膳房偷吃的芙蓉糕,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
我在很小的时候,尝试过述说,可是身边的人只会随声附和。对的,对的,太女真是天资聪颖,奴才们天天路过御花园竟从未发现这么美的花。
可是我并不是尧舜,怎么可能事事都对呢
我变得愈发孤寂,开始慢慢的尝试着,和这座坚固的宫城相互融合。
直到贺希夷被他的父亲反扭着胳膊送到我身边。
那年我和他都是六岁,我是夏末出生的,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是他的武功比我好很多。
父皇不会让文臣之子陪我玩,可是会让武将之子陪我练武。
因为做帝王文采不一定要出色,但一定要能保命。武功要切磋才能长进,而宫中的奴才们从不敢使出全力。
这个人选的选拔,是通过一场比武。
贺希夷不知道这是场骗局,他以为只要在这场比武中获胜,他就能进入边防军的预备营。
下至与我同岁,上至十岁,只要是习武的孩子都要去参加那场比试。
贺希夷是年纪最小的,却也是站到最后的。
听说他最后站到擂台上,稚气十足的对着自己的戎马半生的老父亲宣布,自己不要他的奖励,只要他允许自己前往边关,去守卫国家的第一道防线。
我光是想象当时的画面,就有些想笑。
他尚且天真,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比武,以为自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翅膀就硬了,便能叫板自己的父亲了。
结果被他父亲贺进冲到擂台上,一只手拧了他的翅膀,不,拧了他的胳膊,像拎一只小斗鸡,直接拎入了东宫。
他小时候是我唯一的玩伴,长大后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我小时候是他唯一的烦恼,长大后是他唯一的君主。
他的朋友无数,里面没有我。
这种关系并不平等。
那时,当我得知他以后都要陪着我,做我的侍卫时,我简直要高兴疯了。
他是不一样的,我将他定义为和我平等的,人。
我那时以为,奴才不算是人。
而贺希夷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同类。
我开始疯狂的黏着他,像一场浩劫后的幸存者们相遇了。
我以为我可以从孤寂中挣脱出来,将尚未与我同化的城墙从我的身体里剥离。
我开始给他讲我遇见他之前,六年积累下来的秘密。比如蓬云池里的莲花越红结的莲子反而越苦,比如站在北定门的角楼望去能看到的景色最远,能看得到长安门。
我以为他也同样会对这些秘密感到惊讶,可是我忘了,他长在宫外。
他见过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他对我珍藏的秘密不屑一顾。
我不得不停止了述说。
我开始嫉妒他,嫉妒他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是我又对宫外的事好奇,于是我开始央求他给我讲宫外的故事。
可是这种想法很快也不得不停止。
因为他不想被我缠着。
他厌烦我,厌烦这皇宫,厌烦这盛京城。他心里只有边关万里,辽阔广袤,可以任他自由自在的翱翔,任他肆意挥洒胸中的热血。
而不是在这里,陪一个年幼的女童,玩折花的游戏。
然后我们开始互相敌视。
作为习武的陪练,贺希夷也许是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他不仅不会放水,他甚至想废掉我的武功,使他没有留在东宫的必要。
我也是。
我也想废掉他的武功,使他没有出宫的必要。
我嫉妒他憎恨他,恨他不肯老实待在我身边。
每次我们在东宫演武场比试,剑剑直指要害。我稍逊他一筹,可是他的武功也不足以废掉我。
我们的武功在一次次的试炼中精进得很快。
可是我始终无法压倒他。
在一次次剑锋擦过我的手筋之后,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即使拥有太女,甚至帝王的身份,我也只能命令他们的身体,无法命令他们的心。
这个道理使我感到灰心。
我觉得我无法摆脱寂寞,无法控制人心。
我跑向御书房,我想做最后一次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