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祖训说,忠君报国,所以王放之就算再怎么权势滔天、也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王家的男人,身正不怕影斜。
虽然忠君,他却并不愚忠。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将王氏的荣光延续下去。上百年的世族,只会在他的手中变得更为昌盛。
王氏祖训说,流血不流泪。
所以王放之在遇到孟云开之前,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他知道世上有一个度,而王放之将它把握得很好,从来不踏出那一条线一丝一毫。他活得稳妥,步步为营,井井有条。
可是他唯一把握不好的度便是孟云开。
甚至在他对她怦然心动之前,他便已经越过那条线太久了。
他娶她的理由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将她接出教坊了。孟云开其实和孟云展长得不像,但那天他就是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中那个故作无畏的少女。当她无意识地向他瞥过来一眼的时候,其他的歌舞仿佛都没有了声音,他好像就知道,自己娶的人就是她了。
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天差地别。
说来很奇怪,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一见钟情情有独钟不,都不是。当时的他只能把这种感觉归于对于故人难以忘怀的情感,这样才有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只不过当后来的他每每想到这里时,终于明白了,那一刻不过是他们两个人的红线相接的声音。
悄然无声,冷清得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就像她去时一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就是永别。
她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王放之都会梦到这个场景,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泪流满面,心痛得像是要四分五裂一样,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最后当他每一次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都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哭,而是泪水都流干了。
王放之想到她死前那一句“大人,我愿你一生平安,无病无忧”,只觉得那是一句诅咒。
她走了,他的生命也从此进了冰天雪地的寒冬,再也不能解封,怎么可能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有一天他看进铜镜里面,想起了曾经有一日,他坐在她的梳妆台前面,看着镜子里面她为他竖起长发,外面雪声簌簌,两个人的眼神有那么片刻的相交。
只不过现在,他独自一人看进镜子里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的一头花白。
他还没有过三十五岁。
自从她走了之后,他看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毫无例外。那个长廊她在那里站过,那个软椅她在上面坐过。他就像入了魔障一样,从此解脱不了,在所有有迹可循的地方寻找着它存在过的一点蛛丝马迹,仿佛这样就可以麻痹自己,仿佛她还在一样。
那盏宫灯,他留了下来,却没有勇气再碰一下,只能让它留在床头,每天依偎着它的灯火入睡,然后他就会梦见她,站在长廊上面,垂着眼睛,面色平和地等着自己。
太夫人说他病了,可是她却没有试图去阻止他,只是悲哀地看着自己,说“良辅,这是你们之间的孽缘,斩不断的。”
孟云开死后,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他不敢面对那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婴儿。当他知道那个孩子的眼尾也生了一点朱砂痣的时候,他忽然痛哭出声。
所以当引源和木莲再一次把孩子带到他的面前时,王放之没有再将他们拒于门外。他当一个懦夫当了太久,就算是为了孟云开,他也要当好一个父亲。
这是她留给他最宝贵的遗物,会哭,会笑,也可以被碰到,是他们共同血脉的传承。他的身体里面流淌着她的血。
说来也奇怪,那个孩子被他抱着的时候,忽然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颜色与他酷似,都是清浅的茶色。但他看着,心中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只觉得失望。他所多么希望那个孩子可以长一双漆黑的眼睛,与他的母亲一样。
他教养这个孩子长到了三岁,努力不去想她,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念着她,一夜夜地失眠。
王放之交给这个孩子的第一句诗词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是他甚至都没有能把话说完,便感觉喉中一阵酸涩,开始哽咽起来。他们的孩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乖巧地掏出胸口前的手绢,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手,为他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擦着擦着,那个孩子也哭了出来。
他抱住那个散发着奶香的小身子,心痛如绞。
有一天他想起了孟云开曾经给他们的孩子写过一封信,却不知道她将它放在了哪里。后来等他找到的时候,是在她给他绣的外袍里面。那一件深灰色的外袍他没有穿过,怕自己穿过之后就没有了她的味道。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将它划开,找到了里面的一封信。
说是一封信,其实是两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