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之后,李雁行每隔一天就要去看一眼那个少年。
当然了, 若这是一个话本, 寻常女子去看望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要么就是情意绵绵, 你侬我侬,好为以后的以身相许埋下苗头,要么就是洒泪相对,两看无言, 只恨自己不能将他解救出苦海。
可是这并不包括李雁行。
她每一次前去探望那个少年,都是要将他摁在苦海里面多泡一会儿的,生怕他舒坦, 泡完之后还要涮一阵。
这样四五次下来, 她的马鞭都打得换了两根。
那个少年的胸口和背上就没有一刻好过,哪一次不是鲜血淋漓, 满是伤痕。俗话说有因必有果,所以他每一次看到李雁行的时候, 都是咬牙切齿, 恨得巴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断她的喉咙骨, 然后生嚼下肚。
李雁行倒也不在意, 每一次打完就走人,离开之前还问一句“服不服”。
那个少年倒是一次也没服过,每一次看到她都横眉竖眼,只不过最近几次倒是沉默下来了。
顾笙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李雁行想要将那个少年收入麾下,那大可不必手段如此粗暴, 怀柔政策岂不是更好。可若说是李雁行想要从他口中得取突厥的信报,她每一次打完就走,丝毫没有滞留。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前去问了,态度小心翼翼。
李雁行倒是和善得笑了笑,给他到了一杯茶“你驯过狼吗”
顾笙摇了摇头。
她将茶杯递了过去”我的父亲就养过一只,还不是从狼崽养起,而是在大漠之中捡了一只快要饿死的病狼。一开始那条狼不听话,总是想着咬死他,而他也毫不心慈手软,每次打得它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等到每一次它绝望的时候,他再给它一根骨头,看着它舔干净。这样反反复复下来,它就是再恨你,也习惯了这样的对待,知道你才是拿着鞭子的那个人,从此不敢乱来。”
“况且,”她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要他喜欢我。”
顾笙还是有些不放心“可那毕竟是个人,不是狼,心思更加复杂,末将只怕有一天将军被他反咬一口”
李雁行又笑了“就因为他是人,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所以他的弱点也更多。我是对他惜才,可是这不代表我不会杀他。若是他始终不为我所用,那他就只能下黄泉了。我不会因为欣赏他就给我大唐徒增一个劲敌。”
“保下他就是为了大唐,我不会本末倒置。”
顾笙看了她一眼,最后拱了拱手,退了出去“将军心中有数就好。”
其余的,他也不能管。
李雁行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
第八次见那个少年的时候,他终于有一点回应了,而不是每一次一样充满愤恨地被鞭打着。
他被关在一个单独的营帐里,浑身上下被绑了起来,用力抬起头,用眼角扫了她一眼,嗓音沙哑“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个女子好像就是为了折磨他而下手,不为其他,除了打人的时候可能会说几句话,其余的时候连目光都不屑给他,比他还安静。
他看见那个女子微微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向他看了过来。她的肤色很白,白到让他想起了大漠里难得一见的雪景,衬着她漆黑的眉眼,莫名就油然而生一种他看不懂的距离,仿佛他们二人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看得他恍然一怔。
这是他除了他的母亲之外见到的第一个中原女子。
其实也不能算是十分中原,毕竟李唐皇朝有着鲜卑人的血脉。
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女子长得这么好看。
其实好不好看他也说不清楚,毕竟他之前也不懂得什么美丑,看见的女孩子他都认为千篇一律,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他就是觉得这个女子和其他人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将其归功于她有杀人的气魄。
突厥的女子也都个个佩戴小刀,可是没有人能像她一样这么干脆利落,一脚就正好能踢中他的弱点。
她虽然打他,她虽然很烦人,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她很好看。
只不过她暴力又好色,总是将他脱得只剩一条亵裤。
他依旧还是很讨厌她。
那个女子歪了歪头“很简单,我想你为我所用。”
他朝着她龇了龇牙,眉宇之间满是一片不会被驯服的凶悍,给那漂亮的脸庞平白添上了一分戾气“我不会让你利用我的。”
她又笑了,他发现她很爱笑,连抽他的时候都会笑,让他心烦意乱,觉得暴躁“你也知道你之前是被人利用”
少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想让你死。”
那个女子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他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居然没有打他。
若是以前他敢这么说,她就已经一鞭子抽了上来。
“你不想被人利用,而我能帮你。如果你说是我在利用你,那也可以,可是我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地去送死。”李雁行的五官有一半沉在阴影里,另一半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之下。
“什么意思”少年的眉头锁在一起,总是泛着寒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就甘心当一个刺客吗”她问到,语气平静。
他的面皮上依旧带着烦躁“那是我的事。”
“嗯,所以就算你死不得其所,生不得其求,被人杀了之前也只能隐姓埋名,连一块墓碑都不会为你立,没人会为你哭坟,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你,那也只是你自己的事。”李雁行十分耐心,重复着他的话。
少年看着她,依旧蹙着长眉。
李雁行走到了营帐门口,就在他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掀起了帘帐。这一霎那,外面铺天盖地的灼人热意射了进来,带着尘土与沙碛的土腥味儿,空气中的细沙磨得人肺腑稍稍发疼,却又说不出哪里难受。在这个一如既往的早上,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将士训练搏斗的吼声,一声又一声,从来都不会枯竭,带着一股巍然屹立的悍意,与大漠中的狂风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骄阳下面是赤膊上阵的英武儿郎,一滴滴流下来的汗水打湿了脚下的泥土,却一直目视前方。
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底微微一动。
那一动很微弱,快得连他自己都差点不能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