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 本已缓和了脸色的傅长熹不觉便蹙起了眉头。
连给人按揉小肚子的手都跟着僵住了。
枕在他肩头, 正昏昏欲睡的甄停云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由睁开眼睛, 转目看他,问道“究竟怎么了”
傅长熹这般的反应, 甄停云不觉也有些着急, 下意识的便要从人怀里挣开来。然而,傅长熹的动作却比她的反应更快,立刻就把她按回了怀里,然后道“也没什么, 你别太担心了。”
甄停云睁大眼睛, 杏眸圆瞪的看着他, 明显是不信他的话。
傅长熹心情显然也不大好,下颔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色。但他还是有些生硬的开口转开了话题“停云, 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儿子还是女儿”
甄停云“”这什么鬼问题啊
甄停云真有点坐不住了, 支起身体, 伸手要去探傅长熹的额头, 怀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傅长熹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 很快便抓住了她探向自己额头的素手,合拢着握在了掌中。
然后,他才沉声解释道“年嘉说, 自孝宗起,皇家子嗣便极艰难,孝宗皇帝膝下几个儿女,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我与燕王。先帝也只一个独子,轮到年嘉,他亦是是担心自己身体不好,日后子嗣艰难。所以,他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个允诺。”
甄停云并不知道梦里的傅年嘉究竟是生没生儿子,只是听到傅长熹这般说法,心里已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转目去看傅长熹,咬牙问道“什么许诺”
傅长熹并未立时应声,而是试探着伸手去搂甄停云的肩膀。
甄停云却哼了一声,用肩头将他的手给抵开了。
傅长熹只得把手收回来,揉了揉鼻子的鼻尖,轻声道“他希望我能答应他如果他即位后没有子嗣,我能挑一个嫡子送去京城,由他抚育,承继帝位。”
甄停云“挑一个嫡子”
傅长熹沉默的看着她,然后点头。
甄停云不敢置信的看着傅长熹,确认道“你答应了”
傅长熹仍旧是点头,神色如平日一般的冷定。
甄停云也跟着沉默,半晌,她忽的伸手,揪起身侧的宝蓝色引枕,用力的砸到傅长熹身上。
她简直要被傅长熹气得说不话来,说起话来也是语无伦次的“你现在就只有北疆那一窝的毛茸茸,哪来的儿子许给他要是只有一个儿子呢要是只有女儿呢有你这样做爹的儿子女儿都还没出来呢,你就直接把人送出去了”
傅长熹却道“倘年嘉无嗣,论及亲缘,也的确是我们的孩子最为合适。既如此,送去京城,交由年嘉抚育,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
甄停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但是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生气,气得双颊鼓鼓,反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傅年嘉就一定没有子嗣”
“倘若他有子嗣,那么这个约定自然也就不作数。”
哪怕是此时,傅长熹的语调依旧是理智且沉静。
不知怎的,在他这样沉静的陈述中,甄停云激烈的情绪竟也稍稍平缓了些。
傅长熹打量着她的神色,接着道“再说,山陵崩后还有国丧,孩子的事情还没得很”
其实,甄停云理智上也知道傅长熹他说得都很有理,自己这气实在是没原由的毕竟两人如今都还没有圆房,孩子什么的自然也是没影的事情。而且,如果傅年嘉有了自己的子嗣,傅长熹与他说过的这些事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可是,她就是说不出的生气,索性背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人,再不去理身后的傅长熹。
傅长熹叹了一口气,伸手从后环抱住她,附耳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我抱你去沐浴”
甄停云扭头不看他“不用你”
见傅长熹态度镇定,一如往时,她就更气了,气得双颊微红,鼓起脸颊道“我自己去难道没了你,我还能被水给淹死不成”
闻言,傅长熹十分谨慎的顿住声,先是仔细端详了下她气鼓鼓的小脸蛋,然后才笑叹道“你这样的确实是淹不死。”
顿了顿,他补充道“毕竟,河豚是会水的嘛。”
甄停云“”
好气,居然连吵架斗嘴都斗不过
最后,甄停云还是没有吵过傅长熹,反到是被人抱着去了净室,两人自己动手,擦了一把。
擦洗到一半的时候又要吵起来,说话间险些就把那盛满了水的浴桶都给踹翻了。
也正因此,等到两人擦洗过后,一同躺倒在榻上的时候,甄停云不免也觉疲倦,头才挨着枕头便生出了困意。
也就在此时,傅长熹又从枕边凑了过来。
他那头微湿的乌发随之垂落而下,如同暗色的长河,无声的流动着。而他寝衣则带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如空气里的暗流,沉沉的压了上来。
他以手支起半边身体,附到甄停云耳边,低声安慰她,道“别气了,难得七夕,你真要揣着一肚子的气去睡觉“
甄停云没理他,闭着眼睛,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埋,只露出小半张的脸颊,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般的透白光滑。
见她仍旧在生闷气,傅长熹叹了口气,只得又上来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哄道“不气了”
语声微顿,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主动低了头“这回是我不好,不该不与你商量一声就直接答应了这样的事情。下回再有这般的事,我一定先与你说,你点头了,我才答应。”
甄停云这才觉得好受些,小声的“哼”了一声。
这就是放过他的意思了。
傅长熹也终于安心了,跟着也躺了下来。
大约是睡前吵过一架,也可能是宫里的床睡得不舒服,甄停云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便醒过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伸手往边上捞了捞,想要捞着傅长熹的手臂,抱着再睡一会儿,结果唠了半天也没捞到手臂,只捞到了尚有余温的被褥。
仿佛是一捧雪水浇在发顶,甄停云整个人都被冻得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转头去看,果是看见床榻的另一边已经没了人影。
甄停云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有点想咬被角这要是放在坊间话本里,那就是男人半夜里鸡磨难耐,偷溜去找小妾的征兆啊
现在想想,当初中秋宫宴回去的时候,傅长熹拿那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来哄她,可那首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写得可不就是李煜和小周后趁着大周后病重幽会时的情景
这么一想,这诗好不吉利啊
夜深人静,甄停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回儿,到底还是没忍住,起身从榻上下来,披了外衣,趿着床边的绣鞋,从殿里推门往外走。
殿外廊下还挂着一盏盏的琉璃灯,那灯光竟是比庭中月光更亮,照得眼前一片犹如白日。
甄停云看着这些琉璃灯,情不自禁的便想起了去年七夕时,她与傅长熹看过的那些灯笼,原本还因为气火而堵着的心也软了软。正当她左右四顾,正想着是不是要唤人过来时,忽然便听到了一声极轻也极熟悉的男声
“停云。”
甄停云闻声转头,果是看见了傅年嘉。
他从廊下走来,依旧是紫袍金冠,身姿笔挺,端肃严正的连袖口袍角都没有一丝褶皱。
甄停云很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还没洗漱、还没更衣、还没睡觉
再想一想他和傅长熹两人说的那狗屁约定,甄停云对着人时也有点儿气,反口道“你该叫我叔母”
这话说得颇有些挑衅意味。
傅年嘉却是不气反笑,冷淡的面容也因此而显得柔和了许多,笑道“看样子,我与皇叔说的那事,皇叔都与你说了”
甄停云看他一眼,没有应声,等同默认。
傅长熹不觉摇了摇头,自语道“也是,皇叔素来磊落,这事又与你有关,自不会瞒着你”
甄停云见他毫无愧色,忍不住道“你如今年纪还轻,哪里就要想这么远了,怎么就认定了自己没有子嗣还非得抓着他要什么许诺”
傅年嘉转目看她,眼睫浓长,瞳仁乌黑,眸光幽深。
他像是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应了“停云,你该知道,我与其他人并不一样。”
这话说没头没尾。
甄停云下意识的就想嘲笑回去“怎么就不一样了,你是两个头还是三只手”,可话到嘴边却又反应过来傅年嘉与其他人确实是不大一样
如果说甄停云只是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梦,那么傅年嘉就是记得前两世
一念及此,甄停云看着傅年嘉的目光已是带了些探究。她抬眼看着傅年嘉,试探着道“你是说”
傅年嘉微微侧过头,仰望天生明月。
他的侧脸线条在月下略显容柔和,神色却是冷淡的,连同语声也如泠泠清泉,凉意浸人“我与你说过,我已错过两次,算上这次,一共是三次。停云,我能比其他人多出两次机会,自然是有代价的。”
甄停云顾不得追究他又不管自己叫“叔母”的事情,只是追问道“什么代价”
傅年嘉朝她笑了笑,那笑容毫无一丝的阴霾和冷淡。
便如同是七夕夜里,那拂开乌云,照亮了整个宫苑的皎皎明月,银白色的清辉里,满是淡淡的温柔与倦怠。
“没什么。”他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应着声,然后又补充道,“总之,我不会再有子嗣。”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甄停云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得到答案后又与傅年嘉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最后是如何与傅年嘉道别,如何回到榻上重又睡着的。
等她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如在晨光里了无痕迹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