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气里挤火车, 还是没有空调风扇, 靠烧煤动力的蒸汽车,感受不如直接躺蒸笼,起码蒸笼里的包子是香的, 而那些乘客的脚与汗水是臭的。
阮苏起初还能站着,半天之后脚酸得站不住, 想席地而坐都办不到,因为前面后面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
她想了个办法, 两只脚换着站,勉勉强强撑着。
张婶的女儿个子矮,看不到窗外, 只能时时询问她们外面的画面,正好为阮苏分散了些注意力。
火车行驶了三四天,走走停停, 每次到站总是下的人少, 上的人多。
阮苏的脚彻底没知觉了, 木桩子一样杵着, 支撑她不倒。
她也懒得管,在心中默数时间——瑞城到晋城总共需要六天,再过两天,她就能下车了。
张婶的目的地比她近,明天就将与她分别。
晚上两人还特地说了一番道别的话,张婶知道她无亲戚朋友, 嘱咐她到了晋城一定要托人带话给她报平安。
她还有个侄子是在晋城给大户人家开汽车的,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说不定可以介绍给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阮苏这辈子对姻缘已经不感兴趣了,尴尬地笑了笑,答应会联系她。
两人聊完天打算眯一会儿,突然火车停下,有铁路局的人举着大喇叭去到车外,边走边喊
“前方战乱!铁路损毁!紧急停运!”
起初人们还不信,自己花高价买来的车票居然白费了?要下车?
没过多久车门打开,他们开始轰人下车,说是再不跑炮弹就打过来了!对着火车一炸一个准!
大家这才慌慌张张收拾行李,潮水似的往下冲。
阮苏没有行李,帮忙拿张婶的,三个女人挤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成了孤舟,别提有多无助。
火车又是停在旷野上的,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漆黑,叫人不知该往哪里走。
大家都愣愣地站在车外,忽然远处火光冲天,随即而来是一阵巨响。
有人高喊“打雷了!”
可更多的人看清了,什么打雷?是打战!
这下都不发愣了,四散奔命。三人因为没有目标,干脆跟着大部队跑,专门往人多的方向去。
跑跑停停大半夜,天亮后远处出现一缕炊烟。大家非常激动,以为到了安全的城镇,加速跑去一看,却没有看到人家,成百上千衣着褴褛的人席地而坐,个个面黄肌瘦,襁褓里的小孩瘦得跟鹌鹑似的。
他们中间歪歪斜斜地倒着几根树干,一群女人围在旁边用小刀削树皮。另外还有人架起了大铁锅,把之前收集下来的树皮放进锅里炒,炊烟正从锅底升起。
乘客们穷归穷,好歹也是买得起火车票的,并没有真正的饿到极致。
看见这一幕,他们都惊呆了,而那些人当中有人瞅见他们手里的包袱和皮箱,大喊一声,饿到两眼发直的人们就像豺狼一样冲了过来。
阮苏等人后知后觉的想逃跑,已经来不及,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被抢走。
他们倒也不是为了钱,只抢吃的,什么干粮点心一扫而空,连给小孩磨牙用的糖果蜜饯都抢了去。
有人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
那些人只管埋头苦吃,脑袋被石头砸破都不管,任凭鲜血顺着脸往下流。
一番哄抢过后,行李丢了满地。张婶找来找去,三个大包袱的行李只找回来一只鞋,其他的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阮苏安慰她,悄悄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内层的玉扳指,松了口气。
跟张婶一样大哭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出远门,身上背的是全部的家当,家当没了还怎么活?
可是骂他们打他们也没用,那些人是南边闹饥荒才逃出来的,本意是想干活谋生,但上面拖着不登报,不发批文,沿途的城市都不肯接收他们,视为蝗虫。
他们也的确成为了蝗虫似的人——草根、树皮、观音土,只要能吃的就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企图活着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据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已经有好几十万。
有些乘客找回了行李,继续赶路,也有一部分人决定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去大省城。
张婶是后者,之前的两张车票已经花光她所有钱,现在行李又丢了,别说买新车票,吃饭都是问题,跟着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起码翻山时不必害怕被野狗盯上。
阮苏决定陪她们走一程,等到了大城市,她把玉扳指当掉,有了资本再做打算。
难民们没有拒绝他们的加入,横竖都是吃树皮,多两张嘴少两张嘴也不影响。
张婶是个健谈且勤劳的人,哭过后就去帮忙,与女人们打成一片。
晚上阮苏沾了她的光,得到一捧树皮吃。
难民们很有些智慧,将本来不能入口的树皮采集下来后,割成小片,放在锅中反复翻炒,直到炒得干燥松软,吃起来除了味道怪、费牙齿、卡喉咙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张婶特地叮嘱她和自己的女儿,“这东西千万不可以多吃,填一填肚皮就够了。不然吃下去消化不了,全部堵在肠子里,拉都拉不出来,得用手抠。要是手也抠不出来,人就得活活憋死了!”
阮苏万万想不到手里的树皮能有这种威力,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嚼了,把剩下的树皮塞进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当太阳完全升起后,难民们启程赶路。阮苏跟着他们走了三四天,沿途所见极尽荒凉,千里饿殍,哀鸿遍野。
她看着那些荒山野岭,看着那些皮包骨的小孩,回想起自己以前穷奢极欲的日子,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她一直拿这个世界当成,可对于中的人,这就是世界。
如今她也成为世界中的一员,别人所受的煎熬与痛苦,她一样都躲不过。
走着走着,阮苏忽然小腹疼,以为是吃树皮吃坏了肠胃,打算坐下歇一歇,谁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大家在休息,身边坐着张婶母女,与一个曾当过大夫的难民。
“小桃。”张婶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你老实告诉婶婶,你真的没有许配人家?”
她戒备地坐起身,“怎么了?”
“你……有喜了啊。”
大夫补充“起码三四个月了。”
她脑中轰隆一声响,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婶将女儿和大夫都支走,单独问她“你还有家人吗?你男人又在哪儿?这种世道里,你一个女人怀着孕,天天啃树皮,那不是等死吗?你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就说出来,婶不怪你,婶帮你去找他们。”
阮苏听着她关切的话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红,心中对她是千恩万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怀孕了……孩子肯定是段瑞金的,为何不早点来,偏偏现在来?
段瑞金都死了,她要孩子做什么?养得活么?生得下来么?
她本就活得艰难了,再被个孩子拖着,还怎么找林清报仇?
阮苏抬起头,见不远处有个两米多高的土坡,想都没想就冲过去,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张婶尖叫了一声,难民们连忙冲向她。
阮苏落了地,摔得胸口发闷,伸手摸肚子,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
大夫扶起她,痛心疾首地问“你要做什么?想弄掉孩子?你糊不糊涂!小产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里要什么没什么,搞不好,你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阮苏鼻子一酸,忍了许多天的委屈再也憋不住,抱着张婶嚎啕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众人在空地上休息。已经睡着的张婶被阮苏推醒,拉到无人的地方。
“婶,你待我如亲女儿,一路上都在照顾我,今天我也不好意思再隐瞒你了,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叫小桃。”
“那你是……”
“我是段瑞金的太太,阮苏。”
张婶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你、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五姨太?”
阮苏压低声音道“他得罪了赵将军的人,死得惨,我不能像他似的也被挂到城墙上去。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我得生下来,可我没经验,小孩都不知道该怎么生,凭自己怕是办不到。婶婶我想求你件事,你帮帮我,等来日我重新赚了钱,一定千倍万倍的回报您!我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往她面前一跪,砰砰地磕起了头。
张婶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你这傻姑娘,你是我从寒城带出来的,我还能见死不救吗?只是……只是……”
只是她想不到,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竟然就是段家的五姨太,那曾经是多风光的人物啊……
段老板死得那么惨,她要是被赵将军的人发现,下场恐怕也好不了。
张婶犹豫不决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咬了咬牙关。
“你要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带你去。虽说也没有多好,起码有个安稳的住处,可以让你把孩子生下来。”
阮苏欣喜地问“哪里?我去!”
旭日东升,难民们从沉睡中苏醒,睁开眼睛又是饥饿的一天。他们空着肚子上路,因为生计问题太沉重,无心顾及其他,以至于都没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三个人。
这年秋天,一场严重蝗灾毁坏了万顷良田,饥荒在全国各地爆发开来,产生几百万的难民,在各地流浪。
与此同时,各方军阀势力混战,上百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大地。其中一支陈姓军阀带领的队伍夺得先机,一举攻入晋城,成立新政府,定都晋城,坐上总统宝座。
赵凯旋在这场竞争中折兵损将,退居西北固守。两年后重病身亡,由他的副官林清接手军队。林清采取屯田养兵的方法,巩固自己的实力,鲜少出战。
1940年,天生异象,六月的晋城连下了五场冰雹,把即将成熟的作物损毁一空。
物价飙涨,难民数激增,社会动荡不安,民间风声四起,都说国家气数将尽,已是穷途末路了。
距离晋城上百里的地方有个彭家村,约莫三十户人家。因为地处偏僻,藏在深山老林里,外人难以寻觅,跟个世外桃源似的,倒没有受到世道与饥荒的影响,村民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七月初的一天,一个小男孩与一个小女孩蹲在家门口看小鸡,两人衣着俭朴,却长得白白嫩嫩,眼睛水灵得像葡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鬏,小男孩干脆剃了光头,模样标志得堪比画上剪下来的金童玉女,只是太瘦了些。
堂屋里,两个女人坐在竹椅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聊天,坐在左边的年长些,头上已长出白发,坐在右边的还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模样,身段高挑窈窕,面容白净,一头健康浓密的乌发在脑后编成大辫子,用根白毛线绳绑着。
纳鞋底的锥子非常锋利,布料是浆洗过的,十几层黏在一起,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穿过去。
阮苏咬着牙往里钻,一下子没收住力,锥子脱离鞋底戳到青石地板上,竟把尖端给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