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 房门紧闭。
赵祝升坐在床边低着头, 两只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 乖巧的像个小媳妇,右耳仍然发红。
阮苏站在梳妆镜前,取下脖子上繁琐的项链往桌上一扔,又拆散发髻揉了揉,冷声说
“没想到你会跟踪我,真让人失望。”
赵祝升一声不吭,乖乖由她指责。
“既然你如此不相信我, 当初何必提结婚?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都向你做汇报, 都待在你面前才行吗?”
他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不相信你才跟过去的, 我是想保护你, 怕他乱来。”
阮苏道“是么?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光明正大地说?你心里分明有鬼。”
赵祝升委委屈屈,“我说了,你不同意。”
“……你还是不相信我。”
阮苏往椅子上一坐, 背对着他。
气氛沉默又尴尬,赵祝升极力想找话题缓解, 却听见她说“要不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什么?”他大吃一惊。
阮苏看着镜中二人的倒影,“反正我们当初结婚时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 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帮我照顾安安和音音,我很感谢你,会想办法补偿你。”
赵祝升怒火冒出来,“你这叫说什么话?我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才照顾的, 用得着补偿?”
阮苏深吸一口气,回头伸出手。
赵祝升愣了下,走到她身边蹲下,自动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阮苏的手指轻轻抚摸他年轻的面颊,低声道“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有财有貌,事业也好,多得是小姑娘喜欢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企图伪装,“我是为了利益……”
她笑着打断他,“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分明是喜欢我。”
赵祝升无地自容,想了半天又羞愤起来。
“既然你早知道,为何不给我回应?别说你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当初你对段瑞金明明热情得很。”
阮苏苦笑道“是,但也正是因为把热情都给了他,所以我再也不想去爱别人了。这种世道里,谈什么都比谈爱情好,今天相濡以沫,明天炮火一来,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要么死一个活一个,活着的哭断肠。运气好些的,两人死在一起,倒也完成了约定,可这样的未来你要么?你喜欢么?”
赵祝升说“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她摇摇头,眼神已染上疲倦。
“阿升,命运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跟你现在相比,我倒宁愿你变得跟钱三似的,爱一个腻一个,永远有从头再来的勇气,也永远别动真心。”
不动真心就不会伤心,她当初若没有真情实感的爱上段瑞金,对方死了也就死了,怎么可能伤心这么多年?
赵祝升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水光闪烁,突然展开双臂用力抱住她。
“我不听你的,我不要分开也不要爱别人。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不让我跟就不跟,你需要我时一定出现,迟早有一天你会为我动心。”
阮苏蹙眉道“你干嘛这么傻?”
“因为有个傻子在我无家可归时收留了我,是你手把手教我站起来,如今你要赶我走,没门!”
他的表情倔得不行,阮苏本想狠心拒绝他,可看着他那双小狗似的眼睛,便说不出绝情的话,推开他道
“好了,不分开就不分开,别腻腻歪歪的,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赵祝升以为她在骗自己,死活不肯松手,抱得更紧了些。
阮苏几乎被他勒断气,无语地问“你放不放?”
“不放,要说什么就这样说。”
她太阳穴抽搐,抿了抿嘴唇决定不管他,说正事要紧。
“我刚才从钱三那里听说了一个消息,下个月陈定山想举办一个国庆大典。”
赵祝升猛地从她肩上抬起头,“真的假的?”
“真的。”
“所以……”
阮苏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黑夜。
“林清很可能要来了。”
陈定山的总统交椅一直坐得不算安稳,当初他运气好,抢先攻下晋城,可各方势力并未平息。
西北有个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林清,各国联军虎视眈眈,城内特工间谍层出不穷,抓都抓不完。
老天爷也来插一脚,不是这里闹洪灾就是那里闹蝗灾,眼见着灾民人数日日破新高,城内穷苦百姓活得也是水深火热,他在这种关头突然宣布要举办国庆大典,目的实在令人起疑。
国庆大典,所耗费的钱财与物资必定不是小数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开国库还是钱家赞助?又或是从民间征集?
阮苏不想去管,她只在意林清。
等林清死了,她就把资产全部变卖,或去国外,或找个深山老林躲几年,只要能看着安安音音长大,管外面天翻地覆还是波浪滔天,她已无遗憾。
钱三的消息很准确,过了不到半个月,陈定山就登报宣布国庆大典一事,并且广发邀请函,邀请了各大军阀、联军主将,以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晋城共赴盛典。
他的岳父,江浙商会的会长钱仁杰,将负责盛典筹备工作。
报纸一经发售,晋城沸腾起来。
有人说得赶紧逃命,到时肯定又是一场恶战。也有人说陈定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彻底统一全国。
阮苏趁市场动乱推出了几款价格低廉的产品,又赚了一笔,同时认真琢磨要是林清这次来了,该如何对付他。
因为上次的争吵,她与赵祝升见面时分外尴尬,尽量晚回家。
谁知赵祝升不缠着她了,钱三又跟跑接力棒似的,接过缠人的棒子日日粘着她。
他游手好闲地晃进化妆品公司里,见阮苏忙得饭都没时间吃,居然嫌弃起来。
“你这些日子赚了多少?”
“七八万。”
“才这么点?分到你手里恐怕一半都没有吧,那你还做什么?别干了,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忙活不值得,还不如陪我去跳舞呢。”
七八万虽说不多,可是一个月赚七八万利润还是很可观的,都能买一套大房子了。
阮苏垂下眼帘继续写文件,头都不抬地说
“想赚钱自然得吃苦,钱少爷是无法理解我们这种人的。你若是想玩,不妨去找别人玩,我实在没空。”
钱三敲了敲桌子,“你就那么想赚钱?那你更不该忙这些事了,直接来哄我。把我给哄开心了,有的是你赚钱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颇为得意地抬着下巴,“你知道去年小麦歉收的事吗?除了大姐夫和山东省省长外,我第一个知道这消息。我拜托他们晚点登报,提前将市场上的面粉全部收购,等到消息传遍晋城后,再将囤积的面粉高价售出。这一进一出,只半个月的功夫你猜赚了多少?”
“多少?”
“整整八十万大洋!”钱三眉飞色舞地说“哈哈,厉害吧?我告诉你啊,做生意小打小闹是赚不了钱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一笔大的。还有,做实业是最愚蠢的,辛辛苦苦好几年都没起色。做贸易多轻松。外国需要什么咱们就卖给他们什么,赚得还是美元英镑呢!”
阮苏握着钢笔的手一动不动,笔尖流出一滴墨汁,在白纸上晕染开。
“把这些都卖出国了,老百姓用什么呢?”
“他们可以买洋人的东西呀。”钱三说“洋人卖棉布,卖面包,卖搪瓷脸盆……有人要的东西他们都卖,只要你有钱,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卖给你。”
只要有钱……
谁不想有钱?可钱都流进他们的口袋,老百姓哪儿来的钱?
阮苏突然看倦了他帅气的脸,无比怀念商元良满是皱纹的老脸。
起码后者在赚钱之余,切切实实想过要做好事造福于民的。
“买办这口饭我怕是赚不来,也没有钱像你一样大肆搞收购,我想我还是好好守着这间公司,赚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吧。”
钱三再是神经粗,这时也听出不对劲了,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你该不会跟那些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一样,觉得我家是卖国贼吧?”
阮苏意味深长地说“我不会听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有自己的判断。”
钱三闻言表情缓和了些,但是失去找她玩的兴致,恹恹地说
“行,你忙吧,等改天不忙再去找我。”
阮苏送他出门,看着远去的车影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走投无路,实在对付不了林清,或许可以利用下钱三。
跟纯粹是商人的商元良不同,钱家确实有些政治权力。这种权力在某些时候格外宝贵,用钱都买不到。
想到这里,她决定继续与钱三保持联系,不能断了这条线。
国庆大典的时间定在八月初一,前期还有各种大宴会小宴会无数。七月过半时,宾客们陆陆续续抵达晋城。
钱仁杰作为大典负责人,为他们安排了行馆暂住,大概是担心他们合伙闹事,行馆分散在晋城各地。
一日阮苏下班回家,发现洋房外的路上停满了车,便找邻居打听。
对方也不是很清楚,说她家对门的社会部部长家里接待了一位外来的贵客,但是不知道客人到底是谁。
阮苏猜测是受邀的宾客之一,社会部在民间的别称又叫情报部,能让部长亲自接待,恐怕来头不小。
她在路边站了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开门的意思,连窗帘都拉得密不透风,根本看不见来人,只好先行回家去。
晋城入夏后十分闷热,睡觉时她让佣人搬了两台风扇来对着自己吹,还是热得睡不着,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站在窗边吹夜风,突然发现对门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也站着人。
那个黑影高高大大的,肩膀很宽。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的脸,只勾勒出从头顶到腰部的轮廓,给人的感觉非常有气势。
这就是部长的客人吗?
她想定睛细看,不料下一秒对方就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
翌日早上,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阮苏的房间,帮她把停掉的风扇重新打开对着她吹,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