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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咱俩

似乎有人说过那么一句话人活在世上, 从头到尾都是孤独的。

出生时,一个人孤零零地钻出妈妈的子宫。离开后,孤零零地躺进坟墓里。

什么也带不来, 什么也带不走。

古代皇帝不喜欢这种孤独, 死后也想有人贴身伺候自己,于是登基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自己修墓。

什么金银珠宝, 什么泥人纸人,什么香油香膏, 更为甚者, 直接用自己的妃嫔或民间的童男童女相陪。

下葬时固然风光,可死后到底能不能如愿,那就得两说了。

安安和音音某种意义上比皇帝更幸运, 出生时他们就带来了彼此。

音音从拥有记忆以来,脑海中就没有孤单这种概念,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 哥哥总陪着她。

刚出生那几年他们在彭家村住,娘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要么干家务,要么种菜, 要么想尽办法打零工赚点钱。

兄妹俩除了一天至少吃三顿米糊外,其他所有时间都是闲着的。

彭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庄, 人口不过百户,可在当时的他们看来,却是一片广袤的天地。

家门口那个小土坡,就足够音音爬一天的,偶尔家中抓只小鸡来,更是能让她乐半年。

哥哥比她先出生几分钟, 似乎体力上也比她好,总能爬得比她更远,跑得比她更快。

她尝试过许多次追上他的步伐,屡屡失败以后,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另一种技能嘴甜。

安安捡到一根可爱的小棍儿,她便颠颠地跑过去说“哥哥,娘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今天你当娘好不好”

安安发现一只知了身上的壳,她又颠颠地跑过去“哇,好漂酿啊,哥哥你好厉害。”

最喜欢安安的婶婶又偷偷塞糖给他吃,她再次颠颠地跑过去,“我觉得你是最好的哥哥了。”

安安上过她无数当,被她骗走无数宝贝,渐渐的有了经验,每次她凑过来一张嘴,他就赶紧走远,什么都不肯听。

音音为此落寞了好一阵,但很快又绞尽脑汁地学会了第二种本事装可怜。

一天安安捡到一个破拨浪鼓,她啪一下就在他面前摔跤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娘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担心地问“怎么了”

她只哭,不回答。安安不想打扰娘做事,赶紧过来扶她,让她不要哭。

她偷偷从眼泪后面偷看他,见他已经心软,把嘴张得更大,一点也不计较自己那几颗乳牙被他看得精光。

安安果然动摇了,说了无数话语都没用后,他有点不舍地拿起那个拨浪鼓。

“妹妹别哭了,这个给你玩。”

音音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宝贝,立刻止住哭声,把只剩下一面的小鼓拍得咚咚响,心中有股卑鄙的小欢喜。

安安站在旁边看她,很有耐性地等她玩腻,再拿回自己的宝贝。

音音很快就发现,装可怜比嘴甜更有效,并且屡试不爽,直到娘带他们离开村庄,来到外面的小镇上。

小镇他们以前也来过,逢年过节时,娘总会问邻居伯伯借一辆木质手推独轮车,让他俩一人坐一边,她在后面推,带他们下山玩。

她喜欢让他们见世面,指一切村庄里没有的东西给他们看。二人认识了大黄牛,认识了油菜花,知道什么叫春联,什么叫汽车,上街买东西是要给钱的,戏子唱戏是要捧场的。

倘若踩了别人的脚,必须说声对不起。拿伞时伞尖不能朝上,得朝下。

走累了可以问路边摊老板求碗水喝,若看见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大卡车,则要停下来,问司机外面局势如何。

什么叫局势音音不懂。但通过这些经历,她的世界变得更为广阔,不再局限于家门口那一片地。

最令人高兴的是,每次回家时,娘会从她那几枚孤零零的硬币里拿出一枚,为他们买一块巧克力。

巧克力是深褐色的,像泥巴,长条条一根,见了太阳会融化,吃起来却比蜂蜜和白糖更甜。

娘把巧克力分成一样大的两半,让他们一人吃一半,同时会叮嘱他们“哥哥要保护妹妹,妹妹要关心哥哥。”

有时安安会递出自己的那一半说“娘也吃。”

她总笑着摇摇头,“大人不吃糖。”

大人不吃糖,却喜欢吃他们剩的东西。音音常常看见她在厨房里,吃掉他们没吃完的米糊,或者前一天剩下的白粥,配几片没油没盐的青菜叶子。

那些东西好吃吗

她趁娘和安安不注意时,偷偷尝过一片青菜叶子,既嚼不烂也不甜,废了老大的力气才咽下去,差点没把自己噎着。

娘的口味很奇怪,她想。

这次娘下山时跟以前不同,她没借手推车,背着一个大包袱,一只手牵安安,一只手牵她,道别邻居们后一步步地走下山。

安安问“我们要去哪儿”

她为他们擦汗,喂他们喝水,抬头远眺山外说“去一个更大的世界。”

音音记不太清他们是怎么到晋城的,后来问过哥哥,据说是坐拉包身工的大卡车,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宛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已什么都有了。

糖果、面包、奶油蛋糕,新裙子、画册、蜡笔这些她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陡然出现在眼前,令她沉浸在拥有它们的快乐中,恍恍惚惚了大半年,直到娘跟爸爸结婚,她才总算清醒了一些,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周围和自己的哥哥了。

来到晋城,他们都长胖长高了些,娘毫不吝啬地为他们购置满衣柜的衣物。

音音喜欢一天穿一条新裙子,每天都不重样。安安则偏爱一条格纹背带小短裤,露出他白白的小腿。

娘和爸爸似乎总是很忙,成日不在家中,陪伴他们的除了彼此外,就只剩一个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是西北人,人品很好,照顾他们也尽心,只是口音让人听不大懂,自然也无法交流太多。

音音拥有了一切想拥有的,可她生活里,好像又只剩下一个哥哥。

哥哥与在村里时相比,不大一样了。

他不再出去捡宝贝,不再探索他的秘密王国。当娘为他们请来老师教会拼音识字后,他爱上读画册,抱着比他身体都大的硬壳书,艰难地辨认出图片里的几行字。

音音在他旁边玩洋娃娃,爸爸为她买了一堆洋娃娃。

蓝眼睛的是妈妈,绿眼睛的是爸爸,谁来当宝宝呢

她跑去晃安安的胳膊,要他参与自己的游戏。他舍不得放下他的书,便为她将那些字一个个念出来。

在哥哥稚嫩的嗓音里,音音听完了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女娲补天,还有海的女儿,与小红帽。

后来念书她偶然与同学聊起这些作品,对方问她看得是那一版时,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虽然能从头背到尾,却从未碰过书本,想起的都是哥哥的声音。

在晋城家里,他们每天傍晚都有机会出去散步。

不用坐独轮车,手拉手地走出去,由保姆阿姨带领着,在家门口那条干净笔直的林荫小道上转一圈,花二十分钟走到路的尽头,进面包店里买两个香草味冰淇淋。

卖冰淇淋的是位秃顶大叔,很喜欢音音。而音音也擅长运用自己的嘴甜技能,让对方为冰淇淋上多浇些果酱。

一次大叔忽然问“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我家中有许多许多冰淇淋,什么口味都有,还有一个会唱歌的小男孩,想跟你当朋友。”

她听着心动了,毫不犹豫地要跟对方走。

安安伸手拦住她,宁愿不吃冰淇淋,也要把她拉出店门,气哼哼地说“我们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店。”

音音无法理解他的举动,“为什么他家的小男孩想跟我当朋友。”

安安道“他家没有小男孩,他是坏人。”

二人再没去过那家店,却因此展开了长达三天的冷战。

音音认为对方很无理取闹,吃饭的时候不肯同他坐在一起,拉着娘去桌子另一头。睡觉也拒绝与他同房间,抱着小枕头跑去娘的床上睡。

她甚至不听他念书了,抱着洋娃娃咕哝“我讨厌哥哥。”

事务繁忙的娘从保姆口中得知这件事,特地早回家找两人各自聊了一番。

音音不知道她跟哥哥是怎么说的,只听见她对自己说“你思想太简单,总被人用一块糖骗走,这世上的人并非所有都是好人。他们脸上对你笑,心中或许想着揪乱你的头发,扯坏你的衣衫。你须得万分了解他们了,想了解娘和哥哥那样,才可以与他们交朋友,知道吗”

她其实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因为感觉到她话里的责备,一开口就红了眼眶,低头摆弄裙子不说话。

阮苏等不到她的回应,摸摸她的头,换了安安来。

安安也被训了几句,慢吞吞地挪到她面前,拉了拉她的手。

“别生气,对不起,我不该阻止你交朋友。”

她有了台阶下,终于抬起头,佯装无所谓地说

“其实我不喜欢吃冰淇淋,以后我们买糖葫芦吃吧。”

“好。”

兄妹俩和好如初,第二天老师来讲课时,安安又偷偷替她写作业。

他们的老师是一位留洋归国的学生,因种种原因不得志,教书很负责,却总喜欢悲伤春秋。

看见他们玩闹时,他会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看见他们穿新衣衫时,他会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音音总觉得他不太喜欢他们,偷偷对娘告过状,娘便把他换了,另请一位爱说笑话的女老师来。

许多年后他们从港城飞加拿大,在机场时安安被暗枪所伤,淌了一地的血,被人抬进机舱里。

音音站在大人们身后,看着人群中的他。医生用碘酒清洗他的伤口,穿针引线缝合皮肉,往上面撒止血的伤药。

他发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哭喊,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拉着娘的衣角说“我不想死”

那一刻,她陡然想起这句很久以前听过的话来。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出生到现在安安从未离开过她,可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就像被踩死的小鸡,病死的小狗一样,也会有离开她的那一天。

她感受到一股从所未有的恐慌与畏惧,不敢看他们,闭上眼睛在心中祈求他一定要活下来。

老天爷如了她的愿,没带走安安,却留给他一条永远也走不了路的腿。

当他们在加拿大的小镇上定居后,许多事都变了。

她那个会给她念书,陪她散步,教她做手影的哥哥,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终日坐在轮椅上的苍白人偶。

娘倒是有更多的时间陪他们,但是对安安说话时总小心翼翼,像怕吵着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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