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众人吓得纷纷跪下磕头道:“再不敢了, 今儿实是没能拦住宝二爷, 俱是我们的疏忽, 姑娘随意责罚便是,再不行说这么扎人心不吉利的话。”连着苏嬷嬷也忙出了来哄了又哄,劝了又劝方才把人拉进屋去, 外间下人们这才敢起来,都恨不得啐那贾家婆子一口,只围着她指责。
宝钗叫苏嬷嬷哄进内室, 犹气得胸口一团火似的烧。喘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喊了婆子道:“把那守门的婆子送回贾家,只说她夜间赌博吃酒叫拿住了。其他院子里见着宝二爷进来不曾劝阻的俱革一月米银长长记性。头一次第二次暂且算了,我这里还住着客人的客人, 又全都是姑娘家, 一个个眼睛都叫猪油糊了?真把那贾家二爷撵出去我会罚谁?至多看在姨妈脸上嘴里说几句罢了。主子养着你们竟就是扫扫地,往后那眼里没活儿, 心里没成算的少给我在面前酸这个酸那个,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一顿泼泼喇喇发出来把下人各个吓得瞠目结舌, 再不知自家一向稳重讲究的大姑娘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那贾家的婆子跪了半个时辰就叫苏嬷嬷带人拉着送回贾家了,宝钗又叫带她往王夫人处去道个恼,自己把门一关进了内室, 只听后面雪雁还揪着紫鹃不放呢, 忙忙唤了莺儿过来一问这才知晓早先一段公案。
原来是秦可卿出殡那日宝玉去送了灵,路上刚巧遇着北静王,北静王见他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温和有礼, 一时高兴便将身边戴着的一串红鹡鸰珠子赏了。这边宝玉回来听说黛玉大好,立刻巴巴的拿了这新得的爱巴物儿过来讨好,恰好今儿守门的是贾家的婆子,见了自家的凤凰宝贝蛋可不是屁颠屁颠就把门给开了,还走在头里给人带了段子路。等宝玉进了院子见着紫鹃,又叫一路领着就进了后院内室,方才见着黛玉。
黛玉见着他本也是高兴的,然则这人先是拿了串珠子出来没头没脑跟私相授受似的,后来又弄明白连珠子也不是他自家的,而是外头不知道甚么外男身边穿戴的东西,当下就恼了。林家再怎么不济也是世代列候的清贵门第,哪里又真在乎一个实权都没有的闲散王爷?拿这么个人的家常东西过来,当真不是故意恶心人呢么!黛玉直接就把东西摔了扔出去,口里气哼哼嚷道:“这都是甚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且拿来搪塞我!”
那边宝玉也恼了,甩手就往外头走,这才在门口和刚回来的宝钗撞个正着。原本他想着宝钗怎么也得留上一留,得个台阶全一下面子也就罢了。怎料人把脸儿往旁一扭,直把他给闪在庭前不上不下,一时左性上来干脆不管不顾埋头就跑。
宝钗这才弄清楚了头里的牵牵扯扯,先让人把两个还吵着的丫鬟喊出来一人分一个角落呆着清净点,又开了自己妆匣取出皇后娘娘赏的那对红鹡鸰珠子手串儿往黛玉那里去。进了偏院果见房前散了一地珠子,一个粗使丫头正费力巴拉的捡呢,见了宝钗忙俯身行礼问好。宝钗对她道:“罢了,这东西捡好了找个绳儿重新拈起来,还给府里宝二爷去,回头让你姐姐们再给你弄个串儿带着玩。”丫头答应了这才等人通报一声进了内室。
里间王嬷嬷正围着黛玉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甚“忍一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不得老祖宗要定下姐儿和哥儿”之类不三不四的话,宝钗掀了帘子进去惊得那嬷嬷缩手缩脚缩进墙角里贼眉鼠眼的往外觑。
黛玉已是哭得两只眼睛跟桃儿似的肿,宝钗命莺儿上前服侍她洗脸更衣,坐在放在黛玉坐的地方也不出声,只曲起手指慢慢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敲。敲到约莫二十来下,王嬷嬷掌不住出来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奴婢这不也是为了我们姑娘好么?左右想着也就只能这样儿了,还不如成了事将来也能把这些遮过去……”
宝钗当下拿了桌上一套茶杯兜头盖脸往她身上砸道:“我道是你们姑娘怎么总蔫蔫儿的一点也没朝廷二品大员嫡女的架势,就你这么个往后叭嚓的奶嬷嬷,一点子正主意都不出。成事儿,成甚么事儿,你还当自己是个老红娘了?也不臊得慌!我且不动你,等着明儿林姑父到了看你有个甚下场。”那王嬷嬷听了吓得心胆俱裂,跪在地上一径哭喊着求黛玉饶她一命,黛玉洗漱更衣回来听了只哽咽道:“我倒是饶了你,谁又肯饶了我!竟交给父亲定夺吧。”说着不去看她,宝钗便喊了几个婆子把人拖下去堵住嘴好生看守,复又从袖子里掏出串红鹡鸰珠子手串与黛玉道:“这是先前皇后娘娘赏的彩头,我有两个,且分你一个拿着玩儿去。王嬷嬷之事莫往心里放,自有林姑父来了与你主持公道。哭成这个样子,明天见了林姑父我可怎么交代?本想着讨赏呢,这下子不吃板子就算饶了我。”
黛玉噗嗤一下笑出声,复又恨恨道:“我还当宝玉待我有多真心呢,行动间竟是一点脑子也不过。万一他日叫人翻出来我这里竟不明不白藏着外男的东西,别说清白了,身家性命也保不住。这嬷嬷也甚是可恶,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指望她能有苏嬷嬷一半儿也不能够。”
宝钗携了她往自己屋里慢慢走,正房垂花门下边儿一边站着一个的正是雪雁和紫鹃。白鹭正站在雪燕对面和她说什么,紫鹃这里半个安慰抚恤的人也无,看着怪可怜的。黛玉远远的走过来,也不看紫鹃,只喊了雪雁跟着伺候,扔着那丫头独自一个站着更显尴尬。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过了傍晚,一齐用了饭方才散了。黛玉回去的时候才带上紫鹃,半晌无语,待紫鹃抖得跟筛子似的方开口道:“明儿我父亲既来,你是个什么想法呢?是要回老太太身边,还是跟着我?若是回老祖宗身边儿且好说,若是跟着我,少不得禀过父亲把你的身契要来。紫鹃姐姐,我恍惚记着你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具在这边儿。”
那紫鹃闻得黛玉也不斥她也不骂她,立时哭得声泪俱下,抽噎好一会子才道:“姑娘,奴婢知错了。一没小心就入了邪路,竟几乎毁了主子一辈子。方才苏嬷嬷见奴婢可怜与奴婢讲了些先人故事,这才晓得好歹,往后再不敢如此自专。”黛玉本意是想着借机敲打敲打她,岂料这丫鬟自己个儿明白事儿了,当下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板着脸道:“这往后不往后的,我也说不准,少不得明日要将此事回于父亲决定,你且先下去,让雪雁上来伺候。”紫鹃没奈何,只得恹恹退下。
片刻后雪雁在门外唤了一声,得了应允方才轻手轻脚进来,待阖上门低头小声道:“姑娘,奴婢今儿是不是给您闯祸了?”黛玉斜飞了她一眼,一个没忍住露出点子笑意道:“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厉害过,我还得谢你呢,要不然里子面子都得掉地上让人小瞧了去。”到底是从小一起的,言语间肆意许多。那雪雁福了福道:“往日奴婢只说姑娘也太好性儿太让着贾家人了,故此总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今日白鹭姐姐拉着奴婢说了许多,这才知道了姑娘的苦衷。果然我们在下面做事的站得低也看不了多远,只顾眼前寸许,每每都给姑娘惹了闲气来。”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黛玉也红了眼圈道:“你当我还如在家一般是个千金大小姐?母亲在时总与我说些外祖母家与旁人不同之事,此乃国公府第,咱们又是客居,少不得退一步自己哭哭便罢还能怎地?”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一番,又想起明日林如海一行便要抵京,少不得走了觉又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好一会子,直至过了二更将近三更才躺下歇息,第二天又早早起了来去寻宝钗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