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太叫女儿哄着躺好, 丫鬟上来放好帐子,外头又竖了屏风,婆子们守了门口, 又有还没总角的小厮来回跑腿儿传话,一阵折腾怪不好意思的。她只当是孩子们孝顺担心, 便就安安稳稳躺了由着她去。
大约一盏茶时候,小厮扛着药箱引了老大夫进来, 老爷子慢悠悠晃进屋子, 先是站在屏风外作揖问了声好, 待婆子又上来掀帘子才继续往里间走。早有丫鬟端了凳子上来放好,老大夫坐下就着诊了诊, 过了一会子又叫换一只手, 最后问了几个问题便退出来。宝钗坐在另一处屏风后忧心问道:“烦劳先生,不知我母亲如何?”
老大夫正接过婆子递来的湿手巾擦手呢, 闻言便道:“令堂到底是有春秋的人了,小毛病必是少不了。不过姑娘可别骂老朽,可否请姑娘也伸手出来诊一诊?或不是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 最好一并诊过。”
边儿上婆子又是好一顿收拾, 宝钗坐在帘子后头伸手叫老爷子诊了一番, 连着正半睡半醒的薛蟠也被请过来一一看过,末了老大夫问薛太太道:“太太平日里是不是晚上觉少梦多,腰膝酸软还有些怕冷?虽说总是手脚冰凉可是心火一上来还火烧火燎着要寻人出口气?”一番话说得跟明日就要了账似的,吓得薛太太面色苍白却又转了个“但是”。
“但这些个毛病都不算大事儿,到年龄的妇人大多如此, 只放宽心用个逍遥散的方子便好。老朽想说的不是这个。”老大夫顿了顿指着肉山一样的薛蟠问道:“太太,令郎这个体型,您就没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要说胖,那薛蟠是真真儿的胖,横宽竖阔的,且能吃,吃多了也不像旁人还积个食甚的,顺溜儿着就下去了。就这,还是守孝后家里吃的稍微素淡了些,若按着贾府里头那般油水大的喂,他一个人能坐人家俩的椅子还嫌不大够。往日里谁敢跟薛太太说您儿子看着像头猪啊,这老大夫一提,顿时家里老小上下就都觉着薛蟠看上去怪怪的。
薛太太这会子是真怕了,哪怕她自己病呢,也不想叫孩子不舒服,虽则是个糊涂母亲亦不会当家理事,可总归慈心一片。当下薛太太说话都带哭音儿了:“先生,求先生救救我儿!我儿还是个孩子呢,好歹竭力考了个秀才,可不能没了!”
老大夫抽抽嘴角看了眼堵在门口比旁人大了一整圈儿的“孩子”,哭笑不得哄劝薛太太道:“太太,烦劳您听老朽说完成不?方才老朽诊了令嫒的脉搏,强健有力亦比旁的女子要燥了些,贵府三位主子都是如此,可是平日里有甚和别家不一样的饮食?倒不是说会影响寿数,不过略略的更容易发福,火气也要盛一些。若是女子火气一上来肺热容易咳喘,若是男子则脾气暴烈好与人争执口角,说不得还要动手。”
听得不至于耽误性命,薛太太立刻缓过来喊婆子道:“你们伺候着老先生去厨下水井处看看,好好跟着,让你们干嘛就干嘛。”下人立刻簇拥过来围着老大夫去查访,这边薛太太已把刚刚同儿子吵的那一架忘了,喊他过来抱住不住声儿的心疼揉搓,直埋怨薛蟠自己不当心,都胖成这样了也没觉着难受。
薛蟠叫老娘揉得无可奈何,支楞着耳朵直哎呦,胡乱闹了一盏茶时间,那老大夫便叫婆子引着回来了。他指着婆子手里搬来的盐罐子道:“太太,大爷,姑娘,贵府这盐都是从何处来的?”薛太太并薛蟠两个甩手掌柜就去看宝钗,宝钗吩咐人去请了大管家,大管家又想了一会子才想出来:“家下盐都是在老亲甄家的铺子里买的,那边掌柜的专门备好了直接送进厨房,采买都不必看,是以人都不知道。”
宝钗也不问旁的,只问大夫这盐有什么问题,老大夫捋了捋胡子道:“好叫几位知道,咱们吃的盐也有好几种,譬如说有些是用来做活计的大盐,并不合叫人用,用多了就容易出事。若是贫苦人家掌勺的且舍不得放盐呢,是以用了也就用了,可大户人家一来讲究并不会采买这些,再来用盐的量也大,是以许多人竟不知道。天长日久毛病就都出来了,有的是眼睛不好,有的是胸口疼,还有的头疼,皆由这细微之处来。”他提起毛笔先是写了个逍遥散的方子予薛太太,又写了个山楂汤的方子予薛蟠,到得宝钗处却写了个绿豆解毒汤,都不需用甚昂贵药材,平日家常做饭吃亦可。
薛太太叫人封了五十两的银票叫老大夫带出去,当即下令将厨下一切从甄家来的东西都扔出去,重新去街面上采买。偌大的动静连守在外头盯梢的锦衣卫探子都惊动了,还当是什么人终于要对薛家下手,竖起耳朵等着抓狐狸尾巴,结果看来看去只见薛家下人背了油盐酱醋回来,又可气又可笑。
至此薛家方才安生下来,三个主子各忙各的。薛蟠每日老老实实去林如海衙门里跟着打杂学些眉眼高低,宝钗仍是按部就班一个个铺子慢慢儿理过去,又瞅机会让管家带了银子在京城旁边买两个庄子。这些日子各家有娘娘的俱都大兴土木,砖瓦苗木土石少不得高价采买,银钱不就手的竟需得让出些田产描补。一开始宝钗还叫家里船队老老实实从江南带了太湖石山茶花甚的一路水运过来,后来干脆就在自家新买庄子的山头上就地开采,拉进城内坊市便换作钱,又买了新的庄子,一来一回倒手间不但自家没补贴进去,竟是白白得了好几处良田。因着与贾家亲厚,作价也减让些许只以往日行价出手,并未同卖与其他家一般翻上三四番,因此王夫人在贾老太太面前亦越发得脸,少不得日日赞上几赞。
只薛太太整日在家无甚事可做,王夫人处日日忙着合账目建园子接女儿省亲,哪有心思和这糊涂姐妹打麻缠?是以她索性整治了小佛堂出来初一十五便茹素奉经。宝钗时不时也过来陪着抄写经卷,天长日久又听说外头牟尼院有极精佛法的老师太,干脆去院中与母亲供养了一位,数着日子请到家里陪着薛太太并苏嬷嬷李嬷嬷解经闲聊,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约莫着过了数月,转眼夏天过去渐渐看着到了中元,因春秋两祭薛太太说想要去各大寺院为已故的先薛老爷做做法事,再给家里几口人点上长明灯,说不得再捐些香油银钱进去买几分安心。薛蟠不管事儿,宝钗便陪着母亲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得最后一处大慈恩寺,连家中供奉陪着一起来的牟尼院师太亦说此处佛法精深,薛太太一听便要留下斋戒住上几天,连带着法事也在此处一并做了。宝钗无奈,只得让人去信给家里去了行礼过来,又额外多多捐了几分,这才安置好她,自己亦住上一夜待第二天再回去。
中元前后寺院里做法事放焰口之事数不胜数,处处皆是匆匆跑腿儿的各家下人。宝钗住在客院命人紧锁院门,服侍了薛太□□歇,又与那老师太道过恼,这才带了白鹭往自己房里走。一进屋只听身后重物倒地并有衣料摩擦之声,宝钗向前跳了一步才转头看,白鹭已是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她忙后背贴在门板上向四处机警查看,忽听个带了笑意的声音在屋外小声道:“薛大姑娘,当日宫里你可说过要报答在下,今日恰逢,可否为在下解个惑?”竟是那个锦衣卫的头目,后来混进自家酒楼冒充厨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