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 宝钗打发二管家去采办了香料饵药,多半是些冰片麝香之物,交给外头小厮拿去铺子里合出香送进来, 又带着丫鬟并年轻媳妇子动手做了好些荷包香囊并五色丝线的手串儿绦子,单等着节下送礼与各亲戚家发送。酒楼那边又拉进来一批粽子, 有花生的有蜜枣的,还有湖广那边传来的咸蛋黄并扬州的肉粽, 一串上小小巧巧缀了五、六个, 皆是三两口的个头儿, 见之令人心喜。
薛蟠早起吃饭见着了这些粽子,一叠声儿喊了多备上几串子要带出去送人。宝钗忙命婆子们取了几个攒盒, 每盒放两串粽子, 两个荷包,两个香囊并四个腌好又沙又油的咸鸭蛋, 盖上盖子留上空白签子交给外头等着的小厮。薛蟠吃完饭一抹嘴提脚就走,边走还要家里再照样留上几份儿,薛太太在后头就笑骂他:“可快点出去吧, 竟拿你妹子当那管事使呢?”薛蟠在外头应声道:“可不是只有我妹子弄出来的讨人喜欢?旁人再没这么精巧心思, 少不得也能放在铺子里这么卖呢。”
薛太太和女儿一起调侃了薛蟠几句, 看着他带人出门儿这才转回来指挥家下人开了大库寻些轻薄料子出来预备裁剪夏天衣裳,又要张罗室内陈设摆放,忙得不亦乐乎。晌午娘儿两个命厨房做了些槐叶冷淘送来一齐用过,正打算各自歇一会子,门房上慌慌张张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道:“回太太, 回姑娘,贾家的宝二爷并琏二奶奶竟是不好了!说是已经挺在那里等着亲戚都见见。”一通话唬得薛太太手里团扇都吓掉了,宝钗急忙喊了婆子来服侍两位主子换了浅色衣裳,又叫人去衙门通知薛蟠,早间的攒盒带了几个就匆忙套上车出了门。
主子催得急,车夫不敢怠慢忙寻了僻静路放开让马跑起来,硬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贾家下车进去了。此时贾家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宝玉并凤姐两个俱都倒卧不起,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看着竟是不成了。王夫人抱着儿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哭,外头姨夫贾二老爷只顾着垂头丧气让下人去置办棺椁准备发丧。
这会儿功夫,京中诸位老亲都让了或是主母或是得力管事看过一回,就连王子腾亦在外头站着和贾政说了几句话。东府那头尤氏贾珍也来了,薛太太忙护了女儿往内室去,生怕叫外人看见她。贾老太太那边又围了一群下人劝着,满屋子一片哀声中只听得一个有些咬舌头的声音喝道:“还没咽气儿呢,且等会子再嚎丧,少不得请了大夫用了好药,熬一熬或可熬过来就好了?”正说着那边报林如海带着薛蟠也过来了,薛太太可算找着了主心骨,抓着儿子手也不撒,只让他去请了上次来家的老大夫或可救救急。
薛蟠倒也不记仇,转头打马出去,盏茶功夫竟亲自背了个老先生回来,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伸手直锤他道:“你跑这么快干嘛!药箱子还在后头呢怎么救人来的?”说着诸女眷也顾不上回避,只在厅中竖了屏风稍微挡一挡,老大夫指挥着薛蟠一溜烟儿跑进来,先看了宝玉,又叫人抬凤姐过来,诊了会子脉疑惑的“咦”了一声,赶巧后头提药箱的小厮也过来了。
下人忙上前帮着布置好箱子,大夫取出个黑棉布裹着的针囊,取出根银光闪闪的细针分别在两人几处要穴上扎进去,少顷脸色果然好了些,连呼吸亦强劲起来。贾老太太并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婆子来报,喜得恨不得出去给老大夫作揖,贾母且一叠声儿的道:“只要救得我这孙子并孙子媳妇,少不得与先生好生供奉。”那老大夫也不搭茬,从箱子里又寻出两丸碧绿碧绿的药丸子交予鸳鸯平儿道:“一人一颗,合着姜汁化开灌下去,这会子先把命吊住,再慢慢寻些转机。”
鸳鸯平儿不敢怠慢,拿药下去片刻便端了两盏玉色小碗进来。凤姐宝玉虽说看上去比之方才不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咽气,然则牙关紧咬,实在喂不进药。那老大夫挽起袖子连声道“得罪了”,起身往下颌骨上一掐,另一只手抄起碗吨吨吨眼错不见就把药汁子给送了进去。两个躺倒的眼看着又好了一些,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直念佛。那老大夫便问了问下人凤姐宝玉之饮食起居,沉吟片刻道:“看着两位脉息,虽然弱但不像是有甚疾病的,竟就忽忽悠悠突然不成了?”
家下人左右看了看,贾母在屏风后擦擦眼睛道:“说来也不怕老神仙笑话,本来一直都是好好儿的,三天前突然就跟疯了似地拿刀拿棍见人就砍,好容易拦下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到得今天便如此了。”那大夫长长“哦”了一声,提笔写了个方子,下人递给贾母一看,里头尽是些蜈蚣蝎子之类的五毒,吓得连声直问。
老大夫已将药箱子整好合起来,听闻问话不慌不忙道:“原就不是病,这方子亦是取个以毒攻毒护心保神之功,最多今日之内,必有能人上门与你解忧。”因着他先前两手震住众人,贾家人虽半信半疑仍照方从库里取了药出来熬上,这边封了上等红封好生送大夫出去。
亲戚们见人估摸着能救回来,纷纷说了些体恤的话便告辞而去,王夫人拉着妹子千恩万谢只不叫家去,非要留薛家住一宿不可。薛太太见亲姐着实可怜,心一软便应了下来,自有下人开了蘅芜院去整治。这边老姐妹俩坐着正没话找话呢,药又熬得了送进来,有学得手法的婆子上来狠心又喂了进去,挨到正午时分就听得外头有人隐隐约约喧了佛号声。
因那老大夫走前留话说是自有能人前来解忧,贾母忙让下人好生将外头说话的佛爷请进来。等人进来一看,原是一个癞头的和尚并一个坡脚的道士。旁人只觉这两人形容腌臜不堪入目,宝钗却浑身一抖直往母亲背后躲去。这两人,竟是上辈子雪地里夹着宝玉的那两个!
薛太太只当女儿见了此等人被吓着了,忙揽着她拍了拍,殊不知宝钗此时整个人腔子里都是凉的,好似那日茫茫一片的苍原从不曾远去过。和尚道士进得内室,也不去管捂着鼻子往后退的女眷们,只喊着要了宝玉平日里配在胸口的通灵宝玉来握在手中念念有词一番,再将玉吊在帐子上,只见躺着的两人竟睫毛轻扇似是就要醒了。
完了事儿,和尚道士一齐并肩往外走,没走两步和尚奇道:“咦?怎地症状轻了这许多?那道士道:“少不得有杏林圣手与他吊了命。”和尚又奇道:“怎地这蠢物身上系得红线少了两根?”道士眼皮都不夹一下回他:“少便少了,你个和尚难不成还管与人保媒拉纤不成?”和尚便笑道:“妙哉妙哉,那些孤魂艳鬼竟是有自行悟了的,已是跳出这锦绣膏粱之地自去了,也省你我一番力气。”两人竟这般仰天大笑着出门去了,亦不理周围满座这么些人。
不等贾家诸人说话,凤姐先是叮咛一声自己抬手揉了额头,那边宝玉已睁开眼睛满口喊饿,薛太太忙把手扶着王夫人擦眼睛道:“好了好了,知道饿这就是好了,可见世上真有神仙在,福泽深厚之人必得庇佑。”王夫人红着眼睛连声道谢,那边也有丫鬟婆子过来劝过,总算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