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园子里转了大约两刻钟, 便有小厮来报说是薛太太那边传饭了请他们入席, 薛蟠在前头领了沈玉往花厅去。一进去就见薛太太拉着换了身衣裳的薛大姑娘并另一个陌生女孩儿正坐着, 见人进来方才起身笑道:“蟠哥儿说你们亲厚如兄弟一般,此乃通家之好,既如此宝姐儿、琴姐儿合该见过兄长。”说着宝钗板了脸起身福一福, 又板着脸坐下再不出声,宝琴依着姐姐行过礼坐下也不说话。薛蟠无知无觉, 宝琴天真烂漫,薛太太护孩子,只当宝钗不愿见外人亦没往旁的地方想。一顿饭只有丫鬟婆子往来布菜,沈玉提心吊胆生怕叫人看出来是提前做了套儿,宝钗这头眼见锦衣卫又上门满心乱糟糟更无意用饭, 除了薛蟠、宝琴并薛太太用得好, 剩下两人俱都食不知味。
沈玉心下纳罕, 自打入了锦衣卫这一行, 上别人家锁人也好,做套儿问话也好, 乃至出手取人性命且不是一回两回, 就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哪怕之前刺客混入宫中挟持了那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他也眼皮没眨一下直接一箭把两人俱穿了个透心凉。虽然事后柳子安递上去的证据证明这姑娘与刺客们确有私下往来,就连冒充的身份亦有这户人家的遮掩, 可动手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些,他仍似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无。怎地遇上这薛大姑娘就和旁人不一样了呢,不但尽力替她遮掩行迹, 反过来叫她那双眼睛一看,生怕以往下的狠手叫她知道吓着人似的虚得慌。再看看坐在宝钗下首的宝琴,亦不觉得她有她姐姐那么让人心头一软,可见毛病还是出在薛大姑娘这块子。
寂然饭毕,宝钗起身又福了一下才带着宝琴往后宅走。新来的两个丫头跟在最后面,名叫百灵的那个抬头多看了沈玉一眼,连忙又低下头快走两步追过去。
薛蟠又拉了沈玉宅子里四下逛了逛,看着天色不早沈玉告辞而去,这边薛蟠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去给妹子赔不是。内院儿里头薛太太也正数落儿子与女儿出气,见了薛蟠啐一口道:“可是衬了你的愿了,拿我女孩儿面子垫脚!”薛蟠忙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攀上来笑:“委屈我妹子了,不过是想着家里两个妹子并母亲在,如果有这些地头蛇看顾着也好放心。昨儿吓坏了吧?”他想的很是简单,只道交情深才好央人做事,哪里想过说不定招上门儿的是条大尾巴狼呢。
宝钗又臊又气道:“平日里各家行动都绕着锦衣卫走,只你仰脸往上撞,还硬把妹子喊出来见外男,甚么通家之好,那是你说得的!”薛蟠见宝钗真恼了,忙凑过来涎皮涎脸道:“那沈大人平日里是个赤诚君子,且做他们这一行最是嘴严。”眼看宝钗眼圈儿一红立刻转了语气,“管教最后一回,妹子再别气了,要不抽空送你去林姑爷府上找林姑娘玩儿去?或不是去庄子上泡温泉,想买甚想吃甚只管说,哥给你包了。”低声下气念叨许久,又看着宝钗的金项圈儿道:“这个颜色看着不鲜亮了,不如送出去叫他们炸一炸,家里项圈儿多得是,甭紧着一个戴。”宝钗叫他缠磨得没脾气,“噗嗤”一声笑道:“可算了吧,我这项圈子才炸过,还黄澄澄的,又去折腾它作甚,你只少出些幺蛾子比甚都强。”说着这一篇就算是掀过去,自此往后薛家四周果然再无宵小觊觎,薛太太慢慢儿的也终得歇个整夜。
又过几日,秋风送爽,稻田水塘里虾蟹最是肥美,宝钗果然给林家贾家诸位姑娘下了帖子还席,又专门派人去了史家道恼请史湘云来玩儿。因是自家做东道,索性定在九月十四这一天,一早把哥哥薛蟠打发出去不叫回来裹乱,又喊了自家酒楼送来果品菜蔬,烫了热热的黄酒,那大个儿螃蟹也进笼屉子里蒸得通红透亮。
辰时初黛玉抱了只猫过来,并宝琴两个围着猫儿玩乐,又过了两刻贾家诸姊妹穿了一样儿的衣服由凤姐带着过来。先是一块儿去见了薛太太,薛太太看下头一水儿青葱般的姑娘乐不可支道:“宝姐儿平日在家闷着也不爱说话,也就你们姊妹来了方才活泼些,以后常来玩儿。去吧去吧,有想吃想顽的只管说,我老天拔地的就不凑过去了,免得你们束手束脚玩不痛快,只记着不许多酒,其他随意便是。”女孩儿们一起福了福,又笑着重往清理布置好的园子来,此时见了黛玉的猫儿喜得不能更喜。
姑娘们叫了个婆子把猫儿喂饱又擦了擦爪子,这才凑上来有的梳毛有的拿了手帕攒个假老鼠逗猫儿抓弄。湘云手巧,拿了自己绣的帕子左叠右叠叠出一朵花儿,合着宝琴一起将这猫儿抓着不叫动,好容易把花儿绑在猫脖子上给众人看,众人见了都乐着说她:“真真儿是顽皮到没边儿了,也不怕这猫儿恼了挠你。”那湘云振振有词道:“这狸奴亦是林姐姐正儿八经聘回家的,如何吝啬的连个花儿都不给戴?既没人给它戴,少不得我劳烦下子替林姐姐描补一番,也省的狸奴不高兴。”黛玉笑着搔搔猫耳朵,这乌云盖雪的狸花依着姑娘手儿懒洋洋往下一倒,小白爪子搭着就不叫走,非得继续给它挠耳朵不可。看得湘云大叹:“罢了罢了!竟是巴结不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凤姐看着薛家做事色色得当,少不得也道:“可算让我偷空歇歇,这一群难缠的小姑子且交给宝姑娘头疼去,再不操心。肉来,酒来,少不得受用够了嘴巴一抹回去睡觉!”迎春惜春还好,只是抿嘴乐得双颊殷红,只探春不依不饶指着她笑道:“哪个难缠了?是这个,还是那个?说不出道理今儿回去非要告一回刁状不可。”一时间院子里尽是姑娘家软语莺啼,听得上菜的婆子们亦会心一笑。
薛家的螃蟹乃是庄子上的水田里起出来的,个大饱满,膏黄紧实,按着团脐散脐一笼一笼码好蒸熟,再配上菊花沁的黄酒自是人间风味之绝。凤姐到底不放心这些年轻姑娘,对上来服侍的丫头道:“螃蟹性寒,不敢多用,先按数拿些儿出来,其他的仍放笼屉里热着,凉了不好吃不说贪嘴的还要肚子疼。”家下人自然依言照做,宝钗先拿蟹八件掰了一个叫给兑上姜醋送去薛太太处,第二个才自己享用。用了一半又忙跟婆子交代预备蟹黄点心和几篓子活蟹等下晌叫客人们带回去叫家里人尝尝鲜,也算是自己给贾老太太,王夫人并林姑父尽了孝心了。
席上湘云和黛玉研究着怎么叫螃蟹吃空的壳子还再拼个螃蟹样子出来,边玩儿边时不时让紫鹃翠缕一起喂那猫儿几口,迎春照顾着惜春教她用银质小凿子小千子开螃蟹盖儿,倒是探春忽见凤姐皱了皱眉,便凑过去看她,好不好的让宝钗看见问道:“怎么了呢?或不是哪里不舒服的?”那凤姐素来恃强好胜,只挥手道:“无妨,且玩儿你们的去。”
宝钗隐约记得这时节凤姐似是掉了个哥儿,怕不是应在这螃蟹上了?当下忙不迭先交代客人们玩儿着,硬是把凤姐请去薛太太处安歇,又让婆子出门请了医女过来。凤姐乃是客,不好请平日熟悉的那位老大夫,况且只看些妇人病,医女还略得当些儿。凤姐只道宝钗心思也忒细,索性伸了腕子褪了镯子给那医女看诊。医女诊了一只胳膊,又叫换了一只诊了诊,诊完看了看舌头,一脸喜气福了福道:“恭喜这位奶奶,您都有了快三个月身孕了。只方才是否用了些寒凉之物?现下胎相有点子躁动,卧床休息吃两剂安胎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