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王夫人回去自去传信给薛家不提。贾赦这头晃悠回东院, 只喊来婆子道是大太太的病可以好了,又交代亲戚薛家取中她侄女儿做媳妇, 其他便万事不管,照旧回去抱着小老婆们吃酒取乐。
如今东院没几个下人将邢夫人看在眼里。原本好歹还碍着脸面服帖几分, 老太太一发话叫大太太静养, 人人都道其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再没想过还有死灰复燃的一天。那婆子领命便往东院头里走, 此处正是紧贴着外面马棚之处, 平日里都空着没有主子愿意住,后来还是邢夫人要“静养”方才整理安排出来。婆子穿过夹道走进最里头几间小小的屋子, 外面乃是用木板隔了道门出来,门内有个瘸腿老婆儿正躲在阴凉地里打盹儿。
来传话的婆子拿脚尖踢了踢打盹的那个道:“行了,别挺尸了。上面传了话, 这里头的总算得见天日,还不赶紧的把大太太请出来?”那瘸腿婆子耳朵还有些背,叫这一个大声喊了几句才从地上磨磨蹭蹭萎起来。屋里关着的人早就听见外头动静,此时正趴在里头使劲拿手拍雕了花的棱格。
外头进来的婆子端着气声儿喜气洋洋隔了门板冲里面喊:“大太太,老太太命咱们接您出去。这可算是终于熬出头,您消消火气儿,小的这就找钥匙给您开锁头。”正说着,瘸腿婆子好容易才从裤腰系的汗巾子里头翻出把钥匙片儿,往锁眼里一塞又磕了磕。“咔哒”一声儿这个有些长铜锈的锁头才算打开,里面原本急得火烧火燎的人也安静下来。
“大太太,小的进去了。”婆子往里面递了句话, 见没甚么不对的动静才伸手推开门板。里头大太太邢氏散着头发只穿了身儿灰白色中衣站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见着门果然打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冲贾母正院儿方向磕头。她“养病”这一年老得厉害,原本比贾赦小了有约莫十岁,如今看上去似乎比贾家大老爷还老相些,连两鬓头发都有了些许斑白。
这两个婆子也不再多说甚么,忙架起来扶了人送回原来住的地方便回去复命。早先服侍邢夫人的下人原也没几个,此时又重新从园子里拨了回来,其中尤其以王善保家的哭得大声儿。她本是邢夫人的陪房,一朝大夫人失势,她们这些一块儿来的嫡系最受打压,后来还是靠着外孙女儿司棋才勉强寻得容身之处,不必如费婆子那般被发入圊厕行或是做些旁的粗使活计。邢夫人这会子可算见着娘家人,一时间悲声大放,隐约有哀嚎嘶鸣之音。
旁的婆子忙拉了王善保家的,又苦劝邢夫人道:“太太如今苦尽甘来,赶紧好生梳洗一番去与老太太谢恩方为正礼,且不必急着哭。”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不管早先上不上心,眼下都得做出个上心关切的模样出来。邢夫人再不敢执拗,往日那些“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毛病少不得收一收,果然听话随着婆子去净室梳洗一番。转头婆子们又簇拥着帮她换了家常衣裳,这才干净爽利不少,终归是能见得人了。
原先邢夫人身边一个大丫头娇红早先叫拉出去配人了,如今又没及时补上其他丫头,没奈何又把王善保家的提溜出来洗涮洗涮,叫她扶了邢夫人往贾母正院去磕头领训。这边一窝蜂预备着,那头早有腿快婆子跑去前面传话,贾母倒也没说不见她,只淡淡寡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约莫着有两刻钟,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两个扶了邢夫人一路往贾母处走,守门丫鬟刚掀了帘子通传,三人便跪在外头朝里面磕头。又有邢夫人直起上身膝行至贾母脚下头,痛哭流涕只说再不敢如前头那般,却又说不出错处在哪儿。贾母懒怠再教导一个三十好几、小四十的儿媳妇,只叫自己身边的婆子扶她起来坐着道:“论理,你和老大的年纪都不小了,如今也有了孙子,合该好好过。你这里管不住老大我是知的,往后只清清静静管好你自己,贾家短了你吃了还是短了你喝了?出入银钱,一经你手,便克扣异常,婪取财货,一副小家子嘴脸!七出之条你犯了几条?无后倒不怪你,只盗窃一个你还要不要脸了!便是个继室你也是荣国府贾将军的夫人,抠抠搜搜家下几辈子老脸都叫你丢尽,回头又得了甚好?”一顿夹七夹八数落得邢夫人满面通红,不得不又乖乖跪下。
贾母说了一会子,不耐烦挥挥手:“起来坐那吧!竟好像我苛待你似的。我跟你讲,往后只守着你自己院子老实些儿,反正家下肯定不会再叫你养甚哥儿姐儿,只管死心好生待链儿两口子。再让我听见甚么‘黑母鸡’之类的怪话,管叫关你一辈子好让你消停。”此时邢夫人方才寻找空满口子应道:“唯听老祖宗差遣使唤,再不敢自专。”贾母看了她一眼满脸嫌恶:“我且用不着你。只一个,今日你病好了,乃是因着咱们亲戚薛家姨太太欲为她族中子弟说个亲事,看中你那侄女儿要聘她。你们大老爷已是点头应了的,因此叫你出来操持姑娘嫁妆并后头嫁娶事。又不是我们自己家姑娘,公中出一份子嫁妆银子已是尽够,我这里赏她些许首饰缎子,其余你自己去张罗。不许又跟穷痨似的伸手扒拉,把你那脸面给我从地上拾起来。”
邢夫人喏喏应下,又站了一会等着看贾母再无吩咐,这才跪下磕头谢了婆母恩典,方才叫两个陪房扶起来回院子里去清点财物与岫烟备嫁。从头到尾,到了这个时候还无人想起来与邢大姑娘透个气儿,人还蒙在鼓里住在缀锦楼生熬呢。
王夫人这头让周瑞家的带了信和家下新近得的新鲜物件一齐送去薛家,薛太太便喊了媳妇并姑娘来坐在一旁替薛蝌听消息。周瑞家的手脚利索惯是嘴甜,吹捧几句便对薛太太道:“这邢姑娘,满园子都知道是个好的。尤其安分守己,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闺房或是做针凿,或是去后头栊翠庵寻妙玉师傅听经,虽说家底子薄,姑娘本身却没得挑剔,乃是个难得的小家碧玉。”
薛太太哪里在乎邢家,只是一则有人上门探问薛蝌婚事,比之夏家还不如寻个亲戚家里的姑娘好笼络他;再一则,既是宝琴说薛蝌自己看上这姑娘,少不得省了相看跑腿儿之事。先薛老爷前几年就去了,薛蟠又不顶事儿,薛太太一个寡妇人家且不好出门儿,便是先前亲儿子娶媳妇也是托了家里先生去央林如海给寻的,到底她自己从未与旁家爷们儿多说一句话。人总是都有个远近亲疏,亲子尚且如此,至于薛蝌这里更不能够。当下听完周瑞家的话便笑着让人抓果子与她边吃边说:“这两个孩子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先在苏州便有一面之缘。咱们做长辈的,自然愿意成全孩子心愿,只要门户别差太远,媳妇家下穷一些富一些全不是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