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甚帮得上忙处, 沈玉便告辞回去。薛蟠把人送出门, 再转回正院这时候熬的药已经得了。絮萦招呼着丫鬟端药进去服侍薛太太用过,到下晌时候看着果然好了许多, 一家人这才放下心,仔细安排下人服侍薛太太按着药方慢慢将养。
薛太太这一养便是半个月,所幸一日比一日好。原也就不是甚大症候,无非人年龄大了,总有些受不得累。之前提心吊胆盼着薛蝌回来,见侄子回来那口气便松了, 又鼓着劲儿开了大库折腾一番, 到底撑不住得躺下歇一歇。便是这一躺,各亲戚家女眷也都陆陆续续上门瞧了她一番,见床前儿女环绕纷纷叹她命好, 孩子孝顺又能干。
到得七月底,薛太太才算痊愈,眼看又是荣府贾老太太寿辰。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止, 荣、宁两府齐开筵席。头一日请皇亲、驸马、王公并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及夫人们;第二日请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第三日便是七月三十, 请的乃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大房家宴;初二是二房;初三东府贾珍并这边贾琏;初四乃贾氏合族凑了与太君贺寿;初五又是赖大、林之孝等家□□面管事人等共凑了讨喜的一日。七月二十五那一日薛太太还躺着,宝钗便做主将薛家的寿礼送过去,这么多东西总不好上门做客的时候再拉过去堵了人家门儿。又不好赶在上面前头,因此也是派了伙计在街面上盯了几日。
大管家回来的时候只道贾家如今忙乱的紧,堂屋内设下大桌案, 铺了红毡,将上头赏赐并诸亲戚家送的精细之物摆在上面,等着贾母有功夫就过来瞅瞅消磨时间。宝钗不耐烦听他数上皇、太上皇后、当今并已经成了太妃的元春都赠了何物,只吩咐把家下大库的帐目做清楚便打发他出去。
上辈子因着薛家一直住在梨香院,后来又搬进大观园的蘅芜院始终没离开贾家地盘,因是以第一日宴请那些皇亲、太君们时候宝钗亦在,还和黛玉、湘云并探春一齐被喊上去见了回外客。说来也怪,当时大观园里女孩子除了湘云无一人定亲,贾老太太也不着急让女孩子们出来多见见人,叫问起来也只以“女孩儿们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为由折了过去,仿佛混不介意孙女们婚事。留在家里留来留去的,到后来贾家衰颓各个俱无甚好下场。
先不提这个,如今薛家住着自家在京里的宅子,自然只在三十日这一天赴宴。到了正日子,宝钗硬压着薛太太躺了不叫起那么早,卯初才起身装扮,东西俱是齐备的,薛家又无甚品级无需按品大妆,换上预备好的衣裳首饰,大概上些妆粉胭脂妆点气色便可出门。厨下早早炖了些好克化的早膳端上来,用过后薛家大小主子分坐了两辆车出去,薛蟠、薛蝌照旧骑马跟在车外。等辰时二刻赶到荣府仪门处,恰好比林家的马车早了一点儿。时下风气品级越高的来的便稍晚些,薛家刚好卡着点到地方,薛蟠还能留在外头与林如海问个好。林如海与薛太太拱拱手,请她今日在园子里关照一下自家姑娘。薛太太依倚着一个媳妇子,与他点头微微福了一下算是应下,林如海方才又拱手作别,顺道儿带了薛家兄弟一块儿往宁国府那边去。这几天谁都知道她如今大病初愈,因此也不敢耽误,贾家站在外头迎接客人的内管事见客人们寒暄得差不多了,忙上来引着往园子里走。
今日来的大多是与贾家关系亲近之人,不是老亲也是官长,堂客们进了荣府这边先去了缀锦阁闲坐吃茶,年轻女孩儿们便进了园子寻处得好的玩耍。宝琴急着找岫烟要去看她好不好,宝钗少不得与薛太太告假,又带着黛玉,三人一块儿往园子里走。原本薛太太让絮萦跟着姊妹们一起进去看看新鲜,怎奈絮萦只是笑,竟守着不放心不肯去,便也罢了随她。东府贾珍媳妇尤氏见了便笑道:“这孩子生得怪俊的,比得上我之前那个薄福的媳妇儿,难得又心善孝顺。她这孝顺也不是一味盲从敷衍了事,竟是真把姨太太做亲妈看,故此才一心不肯离了你。难不成我们下头坐了一群夜叉,能把你母亲捉了去?”旁人都笑他狭促,絮萦抿嘴笑道:“既然珍大嫂子问我呢,必是要答实话出来。我这出门时候可是立了军令状,若服侍不好母亲管叫回去吃爷们儿姑子们的白眼儿吃个够,如今如何敢怠慢?好容易叫我出来孝顺一回,必得让我母亲万事妥帖才可,只别笑话我年轻任性。”
众人都笑赞她敦厚,贾母坐在上头也招手让絮萦走近些仔细看看,方才摘下玻璃眼镜儿对薛太太道:“真真是个好孩子,平日竟都不知道,不然早聘到我家里来,还是姨太太眼睛利,给蟠哥儿娶得了这样好媳妇儿。”说着对坐在下首的凤姐道:“也亏得这孩子没来咱们家,不然你这凤辣子见天叽叽呱呱嘴巴子不停的,怕是要失宠。”凤姐就起身拉着絮萦非叫她坐在自己旁边:“我且可得看住薛兄弟媳妇儿,今儿必得瞧瞧你有甚地方强出我的,都叫老祖宗嫌弃我了!”旁人都笑她作怪,絮萦还是只抿了嘴笑,全无戏弄之意,反倒叫凤姐高看她一眼:“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宝姑娘便是个八风不动的稳重妥当人儿,姨太太偏讨个媳妇儿也是周全的,叫人到哪里眼馋去!”又是一番说笑,方把这一段放下。
这边太太奶奶们聊些家下事,那边青年姊妹们见了又是别一番热闹。
宝钗三人进去先是遇着湘云,便约她一起去寻岫烟,不巧岫烟这一日在妙玉处坐,湘云就道:“我偏不去与那妙玉来往,吊着两只眼睛只往上看,见了谁都是‘俗人’不‘俗人’的,她倒是不俗,可也别依着旁人家里还要埋怨人主人俗了她去。”宝钗抬手戳了戳她额头:“你既知她性子如此又何必说这些,说了好似你们两个隔空吵架似的。你既然不去便先往园子里去玩儿,带好丫头子。我可听说你上次在这里酒吃多还在花园子里睡着了,也不怕着凉。”说完湘云便红了脸央告道:“好姐姐,千万莫说出去!以后再不敢这样,没脸见人了。”宝钗佯怒嗔她道:“你知道便好,累了就往你自己个儿在这里的院子去歇,别再莽莽撞撞的。”说罢才放湘云自往园子里去。
且不说湘云那边,这头宝钗宝琴和黛玉转道往栊翠庵去,此处绿树如茵古意盎然,转过外面造园子时候做出来的矮山,果然看见几间精巧屋子,岫烟的丫鬟篆儿正坐在外头和几个妙玉身边服侍的人一起吃东西。这些丫头见了宝钗等人,忙起身福了福,又往里头通报:“林县主并薛家的宝姑娘、琴姑娘来了。”未几里面一个穿着缁衣、神情寡淡的绝色女子便和岫烟一同走出来。上辈子宝钗是认得妙玉的,这辈子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少不得宝琴在中间帮两边通过姓名。
两下里厮认一番,妙玉果然就单对黛玉青眼有加,只应了黛玉的礼便转身带人往屋里走,余者皆放下不管不顾。宝琴还好,宝钗便落在最后跟着,岫烟看着不过意,便也留在后面陪她一同往屋里走。这便是岫烟好处,万事总肯与别人想想,勿怪上辈子这园子里众人也都喜欢她。至于宝钗,这又不是头一次知道妙玉性子,才不与她计较这些长短,只一面欣赏此处景色一面与岫烟寒暄,慢慢儿走去内室坐。
妙玉带了黛玉去,请客人在家常坐的几案对面挑了个蒲团坐下,叫丫鬟开了匣子取出一套看着仿佛粗陶样的古朴茶具。她左右看看这套茶具对黛玉道:“这乃是唐时茶圣陆羽留下来的一套,若不是你来了断舍不得拿出来用。”又让生了小风炉,再点了上好惠安沉香,方才亲手拿出一瓶茶叶道:“这是旁人弄给我的好茶叶,也只你来了才值得吃一吃。”转手拿出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放在身前,便端坐等着水滚。
她这里装扮摆设便颇有几分魏晋之风,平日里性子也疏懒随意,若是恼了她少不得要叫说一句“俗人”再给请出去,一点脸面不留,是以满屋子都只捡些与俗务毫无挂碍之事闲聊。妙玉一手执壶一边慢慢浇水温它,少不得说起前番家里来了个村姥姥打秋风的旧事:“既是老太太携了来,我也不好赶她出去。且又污了我一件文玩,少不得叫宝兄弟带出去索性送她了,或不是卖钱换上几亩地,也省得将来再求亲靠友的上门儿叫人戏弄调笑。”说着看看水已好了,便用竹根雕的圆勺汲了一勺上来洗茶叶,这边继续道:“好歹不是我日常用的这个绿玉斗,不然直接砸了算了,省得看了就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