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之后, 宝钗抽空与絮萦商议一番, 将家下事分了一部分慢慢交代给岫烟,又说好今后也不再变动尽由她管着, 再加上有宝琴帮忙,想来直到絮萦出月子往后头都不必再为此费心。因着还有月余日子便要出阁,这段时间少不得带着针黹天天随在薛太太身边陪她。
毕竟是亲女儿要出门子,若说不曾不舍绝对是自欺欺人。虽说宝钗就嫁到城西谈不上远,可终究是去了旁人家里,行动不比做姑娘时肆意, 更不能说回娘家就抬脚走, 也不知一年还能再见上几回。薛太太心中这一腔慈母之心泛滥得无处可去,除了加倍舍不得宝钗外只能对两个媳妇并剩下那个女儿更好起来。无论絮萦还是岫烟,一个生母早逝, 一个亲妈懦弱,都是没有母亲庇佑的女孩儿,如今遇上个比亲娘还上心的婆婆,立时都感动的眼泪汪汪, 甚至叫薛太太宠得颇有几分小孩子脾气出来。
薛家上下和睦, 日子便也过得顺溜,一个月时间极快,转眼就到宝钗出门子的时候。二月初梳头娘子便来试了衣服与头发妆容,连要用的首饰都提前上了一遍头确定并无不妥方才约好时间上门儿。待到二月十六酉时喜娘子就早早来了薛家,先是岫烟出来陪着她用过席面儿,用好后又歇了歇, 直到丑时丫鬟并媳妇子们喊了宝钗起身沐浴更衣。因是大喜的日子,里外都是正红色的行头,里头衣物不必多说,外头用了正红底子织金线的缎子裁做吉服胚子,袄袖衣襟并下裳裙摆上绣着连珠雀鸟对窠团纹,看着好似缂丝的手艺,实则乃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薛太太命人取了自己嫁妆里一顶累丝嵌宝百花冠来与女儿戴上,约莫用了快两个时辰才妆点停当,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尽亮了。这宝钗原就生得雪团儿一般,十五六七岁正是姑娘们颜色最好时候,薛家平日又重保养,是以竟叫梳头娘子生出“滥用脂粉污颜色”之思。梳头娘子细细与她整了头发,又淡淡敷层妆粉便几乎无甚下手地方,只得取了螺子黛画了画眉毛又用了上好口脂点得绛唇,无可奈何只得取了胭脂在宝钗额头处描了个面靥,再提笔实是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得苦笑停手道:“姑娘生得实在是太好了,竟叫小的无处下手,为人送嫁了这么些年如姑娘这般颜色的前后也未遇上两、三个,真真是为难我们手艺人!”
一句埋怨的满院子下人都笑,已经换上吉服一块儿陪嫁过去的莺儿、白鹭也笑着在一旁打下手,众人紧着忙活,就这喜乐响起来前方才打理妥当。
天不亮时候沈家也早早起来开始预备,原本家里就两个主子,家下事儿也少,下人自然用得不多,这一下子忙起来时候才猛然觉着人手不足。好在家中宴请的都是沈老爷子年轻时候同窗,要么便是沈玉的同僚,正院客院拆开来尽够,再往外头临时雇些人来也就罢了。因着从外面雇了人,少不得得有个眼尖的盯着,免得叫来历不明的混进来惹祸事。昨天晚上柳子安就被沈玉抓来帮忙,这会子正和老管家一块儿在外面张罗。
卯正沈玉骑了马,官媒人领着迎亲队伍走在后头,沿着早就看好的路吹打了往薛家去。京城里哪条路哪个弯儿好走再没人比锦衣卫的探子更明白,特特找的路顺得不能更顺,约莫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薛家大门口。大管家见迎亲的花轿来了,只管催小厮们点了爆竹往外扔,薛蟠跟个门神似的把门口一堵,嘿嘿憨笑几声只是不肯让路。
姑爷乃是贵客,往后是一家人了再不得轻易给脸子看,也就这时候娘家兄弟们能找茬子随意刁难,可不是要撸起袖子下死力气为难一番?薛蟠求了关系好的同僚列了张单子一个个念,几乎近年各地出的“偏难怪”对子都在里头,听得沈玉一个头两个大。他在家里是读了书的,可也从未见天把精力都用在这个上,只得捡着会的对了几个,剩下遇上想不出的就与薛蟠鞠躬递红包遮一遮。薛蟠不在乎红包,倒是妹夫鞠躬鞠得他心里美滋滋的,没一会儿就乐呵呵跟沈玉称兄道弟带了人进去。
旁边看热闹的亲戚街坊几乎笑死去,叫你守门儿呢,你倒好,麻溜把人领进去了,这算个啥?进了大门往后头去,又是一道垂花门,薛蝌抱了把算盘笑眯眯拱拱手:“沈兄弟,少不得今日要得罪一番了。”周围胆子大的青年人纷纷大笑,只等着看这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为难。薛蝌又冲旁边拱拱手谢过亲戚们撑腰,将算盘平放在胳膊上拨了一个子儿道:“问沈兄弟,今有蒲生一日,长三尺;莞生一日,长一尺。蒲生日自半,莞生日自倍。问几何日而长等?”
沈玉:“……”这哪知道啊,都往上长,一个快一个慢,何日长得一般高,难不成专门去种两颗量一量?
薛蝌又道:“既如此,换个容易些的。今有女子善织,日自倍,五日五尺,问日织几何?”
沈玉扭头去看柳子安,柳子安两只手都不够掰,满头大汗几乎要坐下去脱鞋子数。沈玉只得扭过头回来拱手赔笑,观礼众人又笑又叫,好一番热闹。
薛蝌还待再问,沈玉可不敢继续丢脸,忙殷勤作揖又塞了个红包,薛蝌才收起算盘皱眉摇头道:“这不行,沈兄弟算学不精,家下营生如何打理?”沈玉是个聪明的,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弯腰行礼笑道:“今日聘得薛家明珠,必奉之如上宾,家下营生尽皆听大姑娘安排定夺。”薛蝌犹豫了两下,见他诚挚也笑了,拱拱手还礼便抱着算盘让开,不少围观的后生自拉了他去问该如何算,薛蝌竟也毫不藏私一一与他们分辨明白。
且说沈玉这边,走到宝钗院子门口,这回门后头堵着的闺中姑娘们可比前头两个挡路的厉害多了。只湘云、黛玉一句接一句便将沈玉堵得哑口无言,再有探春、宝琴溜溜边儿,原是要联句为难新郎呢,结果新郎傧相都不济事,反倒让她们自己斗起诗来。外头来看新郎倒霉的亲戚们闻得好句便纷纷喝彩,直把薛家院子衬得如同外头学子们文会一般,还隐隐颇有几分压过去的意思在里面。沈玉也不尴尬,咂咂嘴站直了做洗耳恭听状,人有擅长不擅长么,还能因为这些事与几个姑娘计较不成?听了会子心下暗叹这些勋贵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的,姑娘们一个个钟灵毓秀胸有丘壑,男子却没一处提得起来,相比之下薛蟠都算是顶好的材料了。
他这里不急,喜娘子和官媒人可都急了,好声好气里外劝道:“好姑娘们都是大才!就是不好误了吉时不是?新郎对不上管叫罚他个甚么认输好了,咱们也讲究个穷寇莫追。”里头就“咯咯咯咯”一片好似银铃儿的笑声此起彼伏,一番叽叽喳喳后有个胆子极大的声音爽爽利利道:“今日大喜,不好大动干戈,那就罚新郎明儿早上与宝姐姐画眉,若是画得不好再重重罚了去,全凭宝姐姐定夺。你可服气?”沈玉忙拱手作揖道:“服气服气,诸位好文采,尽是服气认罚的。”里面姑娘们又笑了一阵方才散去,里头才有薛蟠进去背了妹子一路送出来往门口轿子上走。
待走到地方,喜娘子忙扶了新娘上轿,旁边丫鬟递过吉利物件儿叫抱好,又奉上金银饭喂了宝钗两口,再就是扶了薛太太出来送女儿出嫁。平日薛太太也就嘴巴上叨叨两句,到了今日真如剜肉一般难受,方才坐在正院儿媳妇们围着还好,这会子一出来见了轿子便忍不住大哭起来。宝钗坐在里头听见母亲哭,好容易忍住泪意哄劝她,哪知越劝越哭得厉害,连一旁薛蟠薛蝌眼睛都红了。官媒人啼笑皆非,见过疼女儿的,就是没见过疼到这个份儿上的,少不得也上前劝慰。到后来还是沈玉过去与薛太太跪了磕几个头,再三保证必会待宝钗珍而重之,这才叫小老太太松手不再去拽轿子风沿上垂下来的大红流苏。
官媒人见她松手,忙喊了起轿,沈玉重新上了马,爆竹声一响队伍慢慢开始往前挪——不慢不行啊,后头抬嫁妆的人腿肚子直打颤,走快了只怕要一跟头左腿绊右腿摔个狗啃屎。因考虑着沈家面子,这回薛家送嫁未如当初迎亲时那般撒钱,只得多往寺院宫观添了些供奉并清油之类。薛蟠看着轿子挪出巷子才拎个盆轻轻往外泼了点子水,还是旁人提醒才记得将盆子倒干净,这才转身回去招待亲戚们。
宝钗坐在轿子里头上下晃悠,外头守着莺儿白鹭两个时不时递话进来告诉她走到哪里了,百灵前几日问起的时候道是想要赎身出去,薛家也就随她自去。原本陪嫁里头除了丫鬟陪房外大多还该有个嬷嬷跟着,可是宝钗早早把奶妈打发回家,苏嬷嬷进来年纪又慢慢大了,索性便叫她仍留在薛家带一带宝琴,也好让她与同来的李嬷嬷留在一处养老。再者,苏嬷嬷乃是雇来的人,又不是薛家买的,中间甄家还倒了一手,考虑来考虑去宝钗最后只带了莺儿并白鹭两个出了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