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犯官家私, 尤其是这种叫抄家的,往小了说是贪取不义之财, 往大了说那就是合起伙儿来欺君罔上。怎么这么说呢?本来皇帝要罚这家倾家荡产, 偏你就与他私藏了东西, 如同该进国库的叫你给昧了。再者,犯官合该得此下场,偏你又非替他藏东西叫他还有东山再起之资,这不就是拗着要跟上面作对么?十个皇帝怕有九个半最是讨厌这样儿的。
——哦, 合着你仁义了, 你顾惜亲戚朋友了,倒把上头衬得暴戾贪婪,不拿你拿谁?
是以无论哪朝哪代, 但凡叫抓住私藏犯官家私的, 一律视作同党罪加一等。当初甄家于京中四处寄存箱子打的主意便是要么法不责众, 要么留些本钱,那些明白事理的大多各想办法退了回去,也有不少如王夫人这般叫家计逼得几乎要上墙的收了下来。到如今一经查证便是翻不得身的铁证。
何况还有那放贷吃息的账本借据, 事涉重利盘剥, 又是一重罪状。桩桩件件着落在头上, 连带着嫁妆都叫官差拖了出去仔细甄别。
因最早提刑按察使司是要查宁国府贾家, 查着擦着发现贾珍孝期与人饮宴时候一个女子又嫁与了荣国府贾家大房, 这才查到了贾琏头上,继而查出二房之事。锦衣卫原本只是奉命上门去抄家的,这会子看着满地小辫子, 无可奈何也只得将两府贾家男丁都锁去了大牢。除了贾珍、贾赦下诏狱外,其他人涉事案犯就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两个监牢关进去。且又有大司马贾雨村举了贾宝玉反诗一案,宝玉少不得叫单独关了个牢房严密监视,王夫人连身上首饰簪子都择下来把与那些狱卒与儿子求情,皆不能得半句准话,唯有期期艾艾坐在离儿子最近的地方哀哀哭泣。
贾老太太因着年高且又是功臣遗孀,仍留在家中安养,另有节妇李纨免刑带着儿子贾兰在家侍奉。在室的姑娘譬如凤姐的大姑娘巧姐儿,并探春惜春也得以留在贾母正房,三人带着凤姐的儿子战战兢兢鹌鹑似的围在贾母身边服侍。头一天晚上官差来锁人抄家时老太太怒极攻心便昏过去了一次,诸人惊慌失措,后来还是探春出来挑了大梁,家下逐一安排一番又派婆子处去匆匆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总算是暂且稳定住局面。
那贾母身边的烧火婆子得了宝钗提醒后屁滚尿流跑回去,待三两日后老太太醒过来放才上去一一与史老太君详说一番。贾老太太呆愣片刻流下泪来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也算是一番金玉良言,难为宝丫头与我们指了条明路。”说着抬手指了指鸳鸯,那丫鬟忙上来扶着她手道:“请老祖宗吩咐。”贾母便道:“你去,把我那个供奉了二十多年的黄杨木弥勒佛像搬过来。”
眼下贾家除家生子以外的下人都已各想法子或赎或逃四散而去,鸳鸯只得喊了烧火婆子并琥珀三个一起去小佛堂打开壁龛抬了尊黑不溜秋旧了吧唧的弥勒佛坐像出来正厅。也是这东西着实不打眼又不是甚好料子才没叫抄家的搬走,三个人废了老大劲才将其弄到贾母面前。
老太太起身上手在佛像背后摸了摸,吧嗒一声解开里头一个暗扣,就见佛像背心儿处打开约莫有两寸来宽,一尺多长的深槽里嵌着个细长匣子。贾老太太坐回榻上,指着匣子与鸳鸯道:“你将此物送去与宝丫头,央她代为上告。只说贾家但求保命,旁的再不敢想。东西只管交上去,上头大人们自然晓得轻重。”鸳鸯不敢迟疑,收好东西出门直往沈家去。
此时天色已暗,鸳鸯几乎顺着墙根一路溜过去方才躲过巡查宵禁的兵卒,到了沈家大门外又不敢声张,凑上去小声儿敲了老半天才叫里面听见。出来应门儿的小厮正好是宝钗从薛家带来的,又恰好认得鸳鸯,急忙先开门让人进来站在房檐下头等,自己颠颠儿跑进去禀报。
这会子沈玉也才下衙没多久,前后脚刚进内室换下公服。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奶奶娘家姨妈的婆婆派了心腹过来有要万万要紧之事禀告,忙请了宝钗出来坐着,又叫莺儿跟那小厮出去将鸳鸯带过来。那小厮转身就往外跑,到了门口见鸳鸯果然还在那里站着等,笑嘻嘻打了个千儿道:“鸳鸯姐姐,您随小的来。不单奶奶在,姑爷整好也在,老太君有甚交代的只管说。”
鸳鸯此时也不敢拿乔,福了福谢过这小厮,便随莺儿往里走。一路上莺儿也没与鸳鸯说话,到了院子里只简单通报,又将人引进花厅便下去做事,厅中就只有宝钗沈玉两个人等她。这会子偷偷摸摸往人家门上去,要说的只怕也不是甚光明正大之事。鸳鸯进了花厅,见左右无人,忙跪下与宝钗沈玉道:“禀姑奶奶并姑爷,我们老太太想了想寻了些老物件出来,也不知有用没有,且先让我与您送来看看。贾家已经知错,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阖家性命罢了,还请姑爷高抬贵手,上下感激不尽。”
宝钗亲自下来接了她奉上的匣子,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沈玉手上,沈玉只开了一半往里瞄了一眼,“腾”的一下起身就往外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边走边与宝钗道:“我现往衙门去,许是天亮也不一定能回来,劳烦奶奶留这丫鬟过夜,莫叫她跑出去再叫宵禁的抓了混是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