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京畿来的亲戚们, 沈家阖家上下不说人仰马翻也好一通收拾。先前不少招待客人用的东西都存在厨房旁的小仓库里,这一下子空出地方来, 又得赶忙将年下用的东西再装进去。还有亲戚们住过的偏院儿也要重新修整一遍, 之前太过匆忙, 好些地方就只是面儿上凑合着先用用再说。
到了二十五,宝钗更不得清闲,见天在家中上下预备年节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上下打点所用之年礼,京中长辈并上官的孝敬, 以及公中账目清算以及来年预先留下的银钱都压在这几日核对。二十三小年那一日一早就祭过灶, 往后还有三十祭祖,初四迎灶神,初五迎财神, 初七人日, 初八破八等等这么些祭祀得预备, 忙得团团转。好在这还是沈家人口少,一个人直忙到年二十九就算告一段落。
二十九晌午用饭时宝钗才想起还有个名叫老五的亲戚扔在五城兵马司大牢里几乎给忘了,忙使唤人去衙门与沈玉送信提醒他一句, 好赶在三十官府封印前把人弄出来扔回老家去。沈玉接着消息果然趁着清闲往那边走了一趟, 只道是个与家里连宗打秋风的偷了不该碰的东西, 教训过也就罢了, 好歹令其宗族做主再行处罚。京里那么些官宦人家, 谁家里没几个这种眼皮子浅胆子又大的无赖?五城兵马司的上官还乐意有人自己接手拎回去处理这些赖子,就喊了个衙役带路叫沈玉自己过去提人。
这老五先是吃了二十板子,扔进牢房里狱卒都懒得理他, 更别提请医延药甚的,就只一个兼着仵作的老苍头随便弄了点子止血化瘀的药丸子化开抹上,聊胜于无不叫人死在大年下罢了。从二十五晌午熬到到二十九下晌,终于见有人来领自己出去,老五恨不得趴在地上与沈玉磕头。只见沈大人叫狱卒开了锁头,捡着干净地方下脚走进牢房,又蹲在老五身边仔细看了看,忽的笑开问他:“旁人东西就那么好?”
老五吃了这一顿夹实,又见是沈玉笑得冷飕飕的问话,总算晓得怕字如何写。趴在那里连连做磕头状,涕泗横流道:“不敢了,再不敢了,饶我这一次,只叫超生了,这辈子再不往京里来。”沈玉伸手拨拉了一下他身下的稻草,还是笑着问:“家下人送隔房长辈往城外搭车回来与我回话时说,似乎有谁家的姑娘吃了自家人的委屈来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么?”
趴着的那个一哆嗦痛哭流涕:“原就是想逗逗她,早间那姑娘蓬了头发出来担水,一时手贱打算扯她一绺头发玩儿,哪知不巧就摸到颈子上去了。我就想反正摸都摸了、再者摸哪里不是摸,就,就顺着多摸了两下,又怕她喊出去乱说,索性撕了一块儿前襟儿下来。真的不怪我啊,谁叫她自己衣衫不整勾引来着。”沈玉起身一脚就踩在老五后腿上,将将结了层薄痂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直流混着牢房里的怪味儿秽不可闻。
“怎么就偏你这么多碰巧?人家赶早担水干你屁事,是不是头母猪打你家门口过都勾引你了?”等老五挣扎不得沈玉才松开脚,猛地就着稻草蹭了蹭鞋底子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自家同宗的姑娘你都敢轻薄,还有没有王法人伦了。今儿把你从大牢里捞出来可不是说怕你死,咱们回去请了族老慢慢儿收拾,呵,来日方长!”他倒也不说这人冒犯宝钗之事,冲狱卒点点头单手拎着老五后头衣领半拎半拖把人给拖了出去。狱卒并一旁其他犯人都恨不得冲老五吐口水——这人也太缺德了,同宗的自家姑娘也祸祸,可见必是个不要脸的畜生,和这种人关在一处说出去都丢份儿!
沈玉也不把老五往家带,出了五城兵马司衙门,沈家车夫弄了个板车正在外头等着。几个下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将老五抬到车上,又拿被子盖了免得人冻死,这才垂手听候主子吩咐。沈玉从袖子里摸出几两散碎银子分给下人们道:“辛苦你们几个,大年下了还得把这么个玩意儿送回老家。好在不算远,明儿晌午就得回,几角银子赏你们路上吃点子酒暖一暖,务必将人活着送到族老们面前,再把交代你们的话说清楚,差事就算办成了。”
下人们纷纷作揖笑道:“这货惹得阖家上下心里不爽利,活该他吃次苦头。我们几个办差二爷只管放心,必叫老人家们听个清楚明白。”说罢车把式扬鞭催促拉车的大骟马动蹄子往前走,另外两个下人跟着一块儿慢慢前行。
沈玉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又与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道恼打了声招呼,看看时候不早了干脆抬脚往家去。到得家门口,只见两个小厮正凑做一处嘀嘀咕咕,他只管放轻脚步走过去站在后头听了两句,只听一个道:“那女子也太泼了,哪有姑娘家当街拦个爷们儿非要嫁给人家的,混不要脸!”另一个便应和他:“可不是,蛮得紧,也不知道奶奶是哪里动了菩萨心肠,还叫请她进去。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今儿看上你便要死要活,焉知明儿会不会又再看上旁人,头上甚么时候绿的都不知道,日日净做个王八。”
他一听此便知是那缠着柳湘莲的女子又来自家门口晃悠了,这会叫媳妇儿喊了进去,也不知那泼妇急起来会不会动手。当下忙咳了一声,两个看门小厮转头一看是主子回来,就跟鹌鹑似的把脖子一缩推开门、让开道儿,沈玉也没心思同他们废话,拂袖急匆匆就往里头走。小厮们见他进去,互相吐吐舌头暗道一句好险,交了班就留一个在外头守门,另一个回转进去歇了。
沈玉急匆匆往里头走,刚进了院子就见一女子背对着院门跪在地上苦苦哭求,看背影身形乃是个身量苗条风骚的年轻女子,再看头发便知是个在室的姑娘。那女子只哀哀道出这么多年苦候柳二郎之艰辛,又说自己迷途知返早已悔过,唯求宝钗大开方便之门允其见见柳湘莲。
宝钗坐在屋里听她一番唱念做打,混不知沈玉就手在外头等着万一这女子暴起伤人便要进来拿她,端了茶盏轻轻吹了吹抿一口忽的笑道:“我记得你,乃是我姨妈隔房东府贾家珍大爷继室的妹子,与珍大爷并其他贾府爷们儿都很有交情。你那姐姐家孝里头与西府贾家大房的琏二爷混在一处,后来叫官府判了合奸的,此事亲戚间尽知。”说完抿了嘴笑,尤三姐跪在躺下演不下去只管将脖子一梗道:“奶奶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天生坐在那里就想甚有甚,行动间也人人尊重。和我们这等小门小户不一样,若不趁着年纪好的时候攒足本钱,待年老色衰之日又当如何。再者,我也知我早年荒唐了,如今只想寻个看得过的老实人好好过日子,再不会如之前那么荒唐。”
后头立着伺候的几个丫头听了都撇嘴笑,只尤三姐自己不以为耻,但到有几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在里头。宝钗浅笑着将茶盏放下与她道:“你寻你的老实人,为何又总在沈家大门外头晃悠?左右皆是官家宅邸,我们也不好不给你脸面,只一个年轻姑娘日日在街上徘徊总归不妥,你自己心里就没几个数?再者,明儿都三十儿了,你也不回去帮衬帮衬,这年节可怎么过。”
尤三姐还当宝钗是在和她商量呢,仰脸回道:“我在街面儿上打听了月余,知晓柳二郎就在您府上借住,只求叫我见见他,必定能叫他点头同意。”宝钗垂眼笑道:“客院确实住了位柳二爷,可是既然上门便是沈家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不能随便甚么阿猫阿狗都牵去客人面前叫人家见的。尤三姑娘您觉着呢?恐怕不大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