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三月初一这一日, 正阳门前广场上临时搭了个宽宽阔阔的台子,清早五城兵马司的杨副指挥就命人提了那些人贩子锁去法场。稍稍来晚几步的百姓便只得爬到远处树上看——上头一溜串儿, 前后跪了约莫有十六、七个活人, 一旁枷锁上还挂了几个死的。百姓们各个互相传这便是上元节时偷拐他人妻子儿女的拐子, 若不是有兵卒们镇守,只怕此时众人已经一拥而上将贼子就地打死。
卯正时分,三司的主官们打从宫门儿出来直接登台命提刑官读了罪状。众百姓一听这伙子人不但拐卖人口,还专门盯着人家里齐整孩子掳去做些采生折割的勾当, 致使多人无辜受戮, 更有不甘折辱自断生路者总计三十有余,有那血性重的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恨不得上去咬这些人几口肉下来。提刑官恍若未闻下面人声鼎沸,眼皮都不带抬的继续又宣告了这伙人贩子的姓名籍贯。下头听的无论何人, 但凡与这些拐子哪怕沾上半分关联都要往地上吐口吐沫道声晦气, 再无人敢出头, 只怕行刑之后还得劳烦公家与他们收拾一番。
这伙贼子人数之众,盘踞之广,胆气之壮, 手段之残酷, 可谓本朝立朝以来绝无仅有之案。是以当今责成三司当众会审, 读了罪状后又将人证物证一一列上。物证有得是, 满满当当尽是招供的供词及从地窖中起出来的尸骸遗物。只人证, 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孩儿不方便出面,但也写了陈情、按了指印,桩桩件件俱寻得到来源。这起子人贩子早知必死, 此时也不做声狡辩,但求一个痛快,唯有一专门拐孩子的婆子哭天喊地说自己冤枉。
这婆子平日就在贼窟中做饭,外头拐子踩好点她才出去,要么带着糕饼糖果,要么与看孩子的妇人套话接近,趁人不备或不是拿吃食诱拐,或不是当街强夺,抱着孩子往胳膊底下一夹一溜烟儿就跑了。若是那孩子晓事哭叫出来,婆子还要反过来与他发火道:“哭哭哭,奶奶带你走亲戚哩,走去妗子家吃肉!”便有好心人询问,婆子也能应答一二,这孩子便硬生生叫拐走了。此时这婆子双手反剪捆在后面,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哭喊:“青天大老爷们呐,小的冤枉得不行。都是有那想要孩子想得不行的人求到面前,小的只想着做做好事,寻那孩子多或是对孩子也不上心的带了出去把与他们,回去也是如珠如宝的养着,怎地就成了恶人?求求青天大老爷们与小的伸冤,小的可不是拐子!”
她这话一出,别说上头坐着的刑部尚书叫气笑了,就连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也指着她骂。有人就道:“那没孩子的人,乃是老天爷定了不让他有孩子。要么上辈子作了奸,要么这辈子犯了科,这是老天爷要罚他。偏你就与他条偏门儿路走,你是几个意思?”又有人骂:“旁人家的娃儿,你管人家中孩子几个,再多不嫌多,也不愿把与你这老货。”还有狭促的恶心她道:“兀那婆子如此好心,不如也做做善事,将你自己孙儿孙女卖与那想要孩子的人家,也叫人蒙了眼睛如珠如宝糊弄着养大,与旁人继承香火如何?”
一听此言婆子便黑了脸,就有几个心思活泛的贼人指着她道:“大老爷们明鉴,这婆子说谎。她眼睛叼着呢,专盯着小户人家里的齐整孩子看。拐了孩子出来,男孩子作价一百两,女孩子作价八十两,转手就卖给旁的贩子。多是两、三岁或者包在襁褓里的,取其不记事好养熟之意。或不是有那五、六岁上头的孩子也叫她弄出来,大多往远处转手,要么戏班子要么楼子里,混不管地界脏臭一味死要钱。咱们还知道这婆子走街串巷时手里颇过过几个官家的娃儿,有娇嫩些儿爱哭叫的甚至叫她给带死的都有。平日里还极得意的与我们显摆,说是‘凭他甚么样儿的出身,到了老婆子手里叫他活就活,叫他死就死’,极其猖狂!天理难容!”
这个贼人掀了婆子的老底,果然有书吏提笔在罪状上添了几条,又有狱卒过来将这人提到一旁树阴下遮着。旁的贼人一见他出首就得了利,心下都道说不定能凭此侥幸逃得一命,便也开口指着旁人揭发,一时之间热闹不已,看得台下百姓瞠目结舌。有说这人惯常爱与赌场做套诓了赌徒妻子儿女卖的;有人说那人专与大户人家的姨娘们来往专偷人对头的孩子;还有更恶者同那些野和尚、野道士沆瀣一气,专找上香的虔诚信众骗财骗色骗孩子的——往往空口白牙上门就说人孩子命不好,若不及时送去庙中只怕带累全家。骗一个是一个,骗了孩子就跑了,待其家人明白过来天南海北的又往何处寻去?这些人还爱骗了女孩子说是去某处庵堂修行,人一进去别说静心修行了,多半叫卖去做了风月场上的观音娘娘,再难清净。
这些互相咬出来的罪证比之此前大牢里用刑时候吐得还利索,末了就只几个专偷官家孩子与专和野庙来往的拐子被特特拖了出来留待往后再细细审一审,其余拐子叫刑部尚书大笔一挥全判了斩立决。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主官就在一旁坐着,核对量刑都不用往远走,直接撂下茶盏大印“啪、啪、啪”一盖,刀斧手在一旁磨着刀都等了老半天了。
午时一到,这一伙贼子里除了三、四个还要留着再审的,其余十来个立时全部授首伏法,暴尸三日以儆效尤。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光为了将台子上的血水冲入沟中就跑了半天,总算赶在日落前将一地缺了脑袋的贼子摆放整齐。
剩下的事儿就是将此案发往各地官衙,命有司明察暗访这些拐卖走失的人口。依着拐子们的供词,有些人叫卖了无非这一两年的事儿,若能寻回来亦是桩大功德。连各大宫观庙宇也与道录司、僧录司齐齐出手整了整往来挂单和尚道士们的碟文凭证,但凡有含糊其辞或假冒充数者,纷纷上报朝廷派衙役锁去牢里吃板子。这期间果然查出诸多不法之事,解救诸多遭胁迫或是遭欺压的信众们,举国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待得此间事了,便已是暮春之时。四月里天气逐渐热起来,时不时还飘场小雨,京中繁花次第开落,又是一年好年景。沈玉自打从二月调出北镇抚司进了京卫大营,也就初一、十五操练应卯即可,平日就在家里守着宝钗。如今四境尚且安稳,武将升迁只有一个难字,因此他倒是半点不着急,就见天儿陪着宝钗带着沈老爷子要么大慈恩寺、要么泽池、要么自家各处庄子上逛。许老大夫嘱咐过需得叫沈老爷子多活动活动,又云孕妇怀胎期间多多走动有益无害,是以特特的不让这两人着闲。
宝钗知其好意,加之身子也康健愿意出去玩耍看景,一家三口颇将京畿景致玩赏了一个遍,直到四月份肚子鼓了起来方才消停。
这一日恰是恩科开考,家下送了寄居的沈家子弟往贡院去,车把式叫堵在街上还没回来,家中倒是先等着薛家伙计受命来送东西。跟着一同来的还有薛太太身边一个极得脸的婆子,那婆子先去沈老爷子处问过安,回头才监督小厮们紧着将东西一一抬下来与苏嬷嬷看:“这四匹虽是棉布,做那些穿在里头的内衬最合适不过,又轻又薄又软,吸了汗还不沾身子。姑奶奶日常在家穿又舒服又轻便,比再多绸缎料子都好。”说完又提下来几个匣子翻开与苏嬷嬷道:“伙计们从南边送来的燕窝。我们问过大夫,上等官燕即可,血燕只怕姑奶奶看着颜色不舒服。还有冰片糖,核桃,黑芝麻,样样儿上好。”
“还有这个,”那婆子笑着提了两个满当当的竹篮子出来:“这是与姑奶奶日常吃的鸡蛋,不是乡里收上来那些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各个新鲜,一日两三个尽吃得,往后再送。太太说了,等将来小外孙落地了也少不得,只管吃,家里有的是办法弄。”此外还有各种新鲜瓜果菜蔬,也不知从何处淘换来,水灵得跟刚从蔓子上扯下来一般。
苏嬷嬷仔细看过一遍,布匹直接叫送到院子里与丫鬟们裁剪缝制,吃食一概叫送到沈家的大厨房去料理,再不过问。如今沈玉没事儿就在家里呆着,宝钗所用三餐皆出自其手,苏嬷嬷乐得清闲,只管把院子里不合适的东西换掉,每日吃用甚么只写张单子递出去,再就是提醒宝钗好生将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