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在花厅里坐到晌午便辞了出去, 宝钗便命小厮出去将沈玉请回来。正好今日十五,沈玉往京郊大营去应卯尚未归来, 小厮一路出去整好迎着人就一块儿打马掉头往沈府跑。
这三伏里头出操可不是个舒坦活计, 连同沈玉在内上直卫亲军里头有两位副指挥使, 都得全部披挂上阵演练演练,一趟下来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里外都叫汗湿透了。待进了家门儿,沈玉怕一身汗味儿再薰着宝钗, 少不得先叫取了衣服去净室洗漱一番, 将自己打理得人模狗样了才肯往内室走。
宝钗见他回来,忙使唤丫头上了薄荷沁出来的温茶,沈玉一口气儿灌了三盏下去, 这才坐下问:“奶奶急着找我回来可是有甚事?”宝钗皱眉将迎春稍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末尾道:“我们后宅女眷的事儿且先不急, 只这西海沿子战事怎地如此,或不是得给上头递个消息?”沈玉“哗”的笑开伸手抱着她一块坐下道:“真真一孕傻三年,奶奶这么聪明的人, 今儿也糊涂了一回。先不说咱们已经从北镇抚司里调出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顶天只得央一央旧日同僚查个妹婿有没有偷偷养丫头, 再多能不做便不做。为何, 你当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只怕当初查访消息传回来时南安王府里头大小主子的动静就都在上头眼里了。如今外头人怎么说,便是皇上想叫人怎么想,偏咱们就是聪明人, 跑出去横插一杠子揽事?万一裹了乱在自己家身上可不就闯了大祸。”
他说到一半地方宝钗就明白过来,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额角笑道:“真是在家里呆傻了,脑子都木掉。既如此,咱们也只管当做亲戚急着嫁妹子的事儿来看,旁的权做不知。”沈玉在她刚敲了两下的额角上揉了揉,看看肚子直皱眉毛:“肚子怎地这么大?约摸着快生了吧。”宝钗把手放下来搭在肚子上摩挲几回,满脸都是笑:“可不是快了,正月里诊出来有两个月,到如今少说八个月,等再过了中秋不拘哪一天这孩子就要落地,转眼的事儿。”心下道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管随缘,无论男女都极好。
沈玉与她想的一样。反正两个人都年轻,身体都康健,感情又好,只要有头一个证明能生,那后头的拉着手就都来了,半点不必瞎着急。
等用过午膳又歇了晌起来,沈玉出去忙活旁的事儿,宝钗则坐在窗前提笔慢慢将帖子写出来。帖子上仍是当初几家近亲们的姑娘,如今有些人已是身为人母,有些仍旧待字闺中,人这一生的命运啊,还真的难以描绘。任谁也没有千里眼,哪就知道前后事。
宝钗写了会子,停笔暗自思索,林姑娘和宝琴定是会来的,那已经嫁出去的迎春、湘云也要请一请,还有二嫂岫烟并姨妈家大嫂子林纨的两个妹妹不可忘记,再来便是探春惜春。既然请了这些人,凤姐也就必得请来,不如在家里办个消夏的小宴,姊妹们见面有多少话说不完。思量停当,只使唤人出去请上两个有名气的女先儿预备着,再叫个唱大鼓的候着,其余小戏皆不需要。
早年间贾府养着的那些小戏子结伴儿跟着芳官儿跑去出家,虽说没叫老姑子给转手卖了,但在那水月庵子里日子也不好过。这几个小戏子一贯胆子大,小时候学戏都是叫打惯了的,如今再打也打不服,既不愿受约束,又不乐意叫人当做取乐的物件儿,三不五时的折腾,终于趁着京中抓人贩子并清理宫观寺院的时候闹将出来,弄得不少庵堂名声跟着一齐臭了。因着这个缘故,京中不少人家都将家中养着的戏子一一遣散,譬如沈家、林家这般颇讲究的人家便连戏班子也不肯往家里请了。
宝钗书写停当便使唤人将帖子一一送出去,晚间传了信儿回来,并没有哪个说不来的。既如此,便吩咐厨下和在院子里当差的下人将物事预备好,提前弄些绿豆薄荷之类的凉糕,单等着各家太太姑娘们上门赴宴。
等到了正日子,一早儿凤姐就带了惜春探春和湘云一块儿过来。她自己拉扯着闺女儿子在离王夫人不远的地方弄了个宅子消停住着,如今气色看着竟比前几年在贾府中时还好了几分。紧接着来的事宝琴和岫烟。没过半个时辰,迎春也来了,再往后是李纨的两个妹妹,黛玉来得最晚。
这人一齐,出了门子的自然而然聚在一处说些家长里短,尚在闺中的也凑着说些诗词文字,叽叽咕咕倒也热闹,处了一会子便不再生疏,仍旧好似当初住在一处玩笑时那般。宝钗坐在一旁抱着肚子笑看她们互相说笑打趣,聊着聊着便又三五成群分了开来,最打眼的莫过凑在窗户下头挤着的湘云和黛玉。要说这两个人吧,互相挤兑出火气的时候那是针尖对麦芒,一句饶人的都没有,好起来又总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爱黏在一起。凤姐看着宝琴和岫烟带了李家姐妹站在廊下逗弄偷偷往下觑的鸟雀,贾家三位小姐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慢慢转回来寻宝钗说话。
宝钗仍是坐在靠门边儿的软椅上,只笑看迎春把探春、惜春带了过来,莺儿在后头殷勤服侍着上茶上点心,待色色齐备后福了福身便退下去。迎春知晓这是宝钗在与自己作势,感激之余红了眼圈便拉着探春坐下攥着妹妹的手咧了咧嘴道:“今儿这一趟,为的乃是你的婚事。原本我打定主意是要瞒着你,最后让大姑奶奶劝了一番劝住了。回去后我自己也想了想,还是得和你说句实话。”说着又去看了看惜春,这才将南安王府里头的小算盘和盘托出,说完后压低声音继续:“这事儿其实也不能说是冲着贾家来的,京中去年倒了的大小勋贵人家数不胜数,谁家还没个拿不出手的姑娘了?只不过这里头干系重大,不管是谁,凭她再好的人才相貌,趟进这滩浑水里就是两边得不着好,命数也就到了头了。我只怕你,家里不好,又一贯有股子胆气,旁人轻轻一骗便闭眼冲进去。”
到了紧要关头选错路子的人总比选对的人多,不然那选对的人也就不叫旁的羡慕传颂了。探春如今的处境只能用个“难”字形容——亲妈早些年实在是太能作了,一尺水能叫她翻出一丈的浪来。作来作去却又不曾讨着半点好处,连个二等丫鬟豆干指着鼻子往脸上骂。混到如今没叫正房娘子提脚卖了都得仰赖神佛保佑。眼下贾家已经彻底完了,她也不再是一等国公夫人的孙女,论到天上不过犯官之女,满京城里谁会把这样的姑娘放在眼里?嫡母进来越发将手中钱财攥得紧,不知甚么时候逼急了就将自己卖出去换钱。此种情境之中,若有人忽的过来与她说还能叫她过上原先国公府里的日子,甚至还能更进一步,她怕是等不急人家话音落了就得满口子答应。
然而如今二姐姐满面愁容将此间风险掰开揉碎了一点一点讲给她听,脑子里那股不管不顾就想往前冲的火气慢慢儿就熄了。探春坐在秀墩儿上砸么一番,末了叹口气道:“二姐姐的心意我懂,只现在家里这般光景,莫说我乐不乐意。单看太太的意思,还是想叫我走大姐姐的路。哪怕和亲呢,至少面上有光,说不得还能与宝玉留条后路。”说着黯然片刻,侧眼睛看看湘云还和黛玉腻在一块,这才扭过来小声道:“别看她今儿和早几年无甚区别,就是这样才不对劲。宝玉在家里见天念叨姐姐妹妹,要么就是晴雯金钏碧痕麝月那几个,没一刻消停,两人早就闹了不止几场。后来抄家发还女眷嫁妆,她不知怎地请了史侯爷来做主,如今已是连住都不与宝玉住在一个屋了。若不是史家不许她回,只怕早早和离了去。”
说罢宝钗并迎春都轻抽了一口气,扭头便去看湘云。这一细看才看出不一样,探春身上衣服显是去年前年的旧衣,偏湘云身上仍是簇簇新的缎子配了上好首饰,这么样折腾也不知王夫人能容她几天。只怕她黏着黛玉也别有用意,谁叫这屋子里就林县主身份最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