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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男人眸光很深, 仿佛把她深深胶在了眼里, 他在期待她开口对自己说些什么。可她始终没说出口。

“我……”

柳淼淼微微启唇, 红灯转绿, 后面车辆催促的鸣笛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谢灼启动了车,余光看见她在自己目光移开那一瞬, 肩膀线条松懈下去。

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压力了吗?

接下来一路上,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

谢灼静静开车, 单手搭在车窗上,屈指无意识地揉了揉这几天因为休息严重不足而发痛的太阳穴。

柳淼淼望着窗外,街景飞速地后退, 傍晚的霞光被撕扯成模糊的绯色, 在她眼底流水般划过。

唐玥原本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下榻的酒店, 但谢灼没把她送去酒店的意思,而是停在了自家小区楼下。

两人都冷战一礼拜了, 又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 之前各自忙碌,不在同一座城市被迫分居还好说,现在来到同一座城市了,她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还说要去睡酒店, 怕是会闹得更僵。

谢灼泊好车,从裤袋摸出一串钥匙,递过去“这是家里钥匙, 很早就配好了,但你一直没回来过这边,所以现在才给你。”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股子哀怨怪责的味道。

柳淼淼接过,看见钥匙圈上挂着一颗红彤彤的小草莓,充满少女心的装饰,一看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你今晚不回来睡吗?”柳淼淼犹豫问。

谢灼说“嗯,有场夜戏要拍。”

“这样啊……”柳淼淼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一下一下地搓着那只软乎乎的草莓公仔,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天都是杀青戏,可能要待在剧组一段时间。”谢灼看着她,“你想我回来陪你?”

“……也不是,工作要紧。你忙吧。”柳淼淼说。

谢灼有几秒静静的没说话,垂下的目光落在她局促地揉搓草莓的手上。

“你好好休息。”他说。

柳淼淼点点头。

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心里有块地方却总觉得不太舒服,像憋了一股浊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谢灼准备倒车出去,柳淼淼抿了抿唇,走过去敲敲驾驶座车窗。

谢灼转方向盘的动作顿了顿,车窗降下来。

柳淼淼稍稍俯身,脑袋凑到车窗高度,对上车里人的视线。

她纠结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道“你下周能回来一趟吗?”

“怎么了?”谢灼问她。

“也没怎么……就是……”柳淼淼竟觉得脸热,她挠了挠耳朵,说,“前几天唐玥给我发了几家设计师的婚纱款式,我觉得有几款挺漂亮的……想你陪我去试试。”

谢灼看着她,沉静半刻,道“好。下周末我回来。”

柳淼淼心里松了口气,乖巧点头道“那我等你噢。”

“嗯。”谢灼对她很淡地笑了下。

柳淼淼目送谢灼开车出小区,才转身上了楼。

柳淼淼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这段时间她留在花城,一是为了配合警察对当年的事进行调查,二是为了处理裴正楠留下的资产。

裴正楠留给柳淼淼的不只是黎氏集团15的股份,还有他生前所有的股票,基金,不动产,根据遗嘱上写明的,在他离世后都一并划入柳淼淼名下。

裴正楠葬礼那天,柳淼淼也去了。

柳淼淼一身低调黑衣,带着墨镜,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葬礼上一片沉郁的黑色,殓葬师站在最前头哀悼致辞。盛开的白色百合簇拥着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木盒,躺在里面的男人穿着寿衣,冰凉而死寂。

哀乐起,亲属坐在最前方,柳淼淼一眼便看见了同样一身黑衣的黎婉珍。

葬礼上一部分是黎家亲属,一部分是裴家人,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礼义参与的商业伙伴。

一部分无动于衷,一部分痛哭流涕,一部分听到哀乐时,意思意思地垂头从眼角挤出几滴眼泪。

黎婉珍坐在无动于衷的那部分人里。这个女人,在自己丈夫的葬礼上也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肃穆和强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很直,黑色墨镜遮掉了大半张脸,看不出难过的情绪,墨镜下方紧绷的唇线给人极度不耐烦的印象。

中途她手机响个不停,有几通是警察局打来的,这让她更加暴躁。

好不容易等到这该死的沉闷的哀乐结束,亲属们在殓葬师的指示下绕着长方形木盒里的男人进行最后的缅怀,宣布葬礼结束。

木盒子被合上盖,工作人员抬走,送去火葬区。

葬礼上的人渐渐散去。

裴子妤跟着去了火葬区,后面还有一些拾骨灰的手续要做。

后天黎氏就要召开董事局会议,现在那15的股份还不知下落,刘江那群人早就虎视眈眈她董事会主席的位置。

黎婉珍脸色铁青,压低声问孟伟“我让你查的事,你查到了么?”

“裴先生的遗嘱——”孟伟还未说完,门外走进来几个穿制服的人。

警察出示了证件,道“孟先生,现在怀疑你和五年前北京一家酒店纵火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察局接受调查。”

黎婉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警察,握拳的手因为指骨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孟伟自知这次逃不掉,也没多说,便跟着警察走了。

孟伟在她身边跟了她十年,知道她所有见不得光的事,这次孟伟被带走,恐怕是逃不掉了。黎婉珍慌乱起来,害怕孟伟把之前的事说出去,抓起手机想拨电话。

一双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不徐不缓地走近,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惶惶。

黎婉珍顺着那高跟鞋的方向抬头,看见女孩子慢悠悠地摘下脸上的墨镜。

一张年轻的面孔,冷淡的眼,以及眼尾浅色的泪痣。

这张脸,看见就会引起她生理性的不适。

黎婉珍目光冷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淼淼冲她一笑,“你不是在找黎氏那15的股份下落么?我知道在哪。”

咖啡厅内,两人面对而坐。

柳淼淼扬手唤来服务生,点了杯热巧克力。记得五年前她们头一次坐下来说话也是在学校不远的咖啡厅里,那时女人妆容精致,冷淡,强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人到中年,却不显丝毫老态。

而今不过短短几年过去,面前的女人却显得老了很多,精致的妆容也遮不去她眼尾和颈脖上松弛的皱纹。

她现在也已没了当初悠然和她喝咖啡的兴致。

从进来坐下开始,黎婉珍抱着手,警惕地打量她。

柳淼淼抿了口热气腾腾的烤榛仁巧克力,问黎婉珍“味道还可以,要不要也帮你点一杯?”

黎婉珍现下没有和她拐弯抹角的兴致,直截了当地道“那15的股份在哪里?”

柳淼淼将瓷杯放回碟中,说“在我手里。”

黎婉珍多少能猜到一二。

呵,裴正楠在外面的私生女,除了她,还会有谁?

倒不想这小丫头片子五年过去长大了,也更嚣张了,她还没有去找她,她却自己送上门来。

黎婉珍道“你开个价吧。我可以用市值两倍的价格回收你手上的股份,对你来说不会是个亏本买卖。”

柳淼淼指尖点了点瓷杯外壁,巧克力的味道香甜让人感到心情愉悦。她说“我又不缺钱。除了黎氏股份外,裴正楠生前所有的股票、基金、不动产,全都给我了。我让律师大致清点了一下——”柳淼淼佯作思索,微微吃惊道,“你们黎家一半的财产都留给我了。”

黎婉珍额头上青筋猛地一弹,脸色非常难看。

她对裴正楠是有过真感情的。一个年轻英俊,名满海内外的马术界传奇骑师,没有哪个女生见了不会为之动心。当时她还年轻,自然也逃不过作祟的荷尔蒙。一个多少女孩子求而不得的男人,激起了她的占有欲和胜负欲。

她知道裴正楠在事业上的野心,所以明知道裴正楠身边已经有了女人,她还是暗自动了心思。

黎婉珍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她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在上流社会拥有不可动摇的一席之地,这是裴正楠最想走进的圈子。而这些,是景薇那个从贫民窟出来的女孩子无法带给他的。

她用了手段,拿名利和权势诱惑这个男人,让他和自己订婚。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也终于得到了这个男人。

可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她所想,一个本就是由功利而萌生的婚姻,又能幸福到哪里去呢?

于是嫉妒的心与日俱增。她黎婉珍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不管她怎么欺骗自己,她都清楚自己只是在面上赢得了这个男人,这男人的心却始终在其他女人身上。

她用尽了手段,把这个男人囚禁在自己身边,她强势了一辈子,掌权了一辈子,却不想在这男人死后,将她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剜出一大半,留给了那个女人的孩子!

黎婉珍觉得可笑。

她和裴正楠的婚姻走到最后,竟成了她人生中最可笑的笑话。

黎婉珍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咖啡厅周围的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

柳淼淼纹丝不动“你笑什么?”

“你以为裴正楠把一切留给你是因为爱你?”黎婉珍抹掉眼角笑出的一滴泪,讽刺地说,“这个男人,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太清楚自己的目的,没有名利的时候,他想要名利,所以他选择了和我在一起。后来什么都有了,他却开始缅怀他所谓的初恋了!如果他真如他口中所说那么爱景薇,他当初怎么会选择离开景薇和我在一起?他在马术界再出名,也不过是个运动员。是我带他走进我的圈子,带他结实人脉,带他走进黎氏,没有我,他裴正楠就只是个破骑马的!”

“现在他死了,竟然为了报复我,把原本属于我家的一切,全都留给了你!”

黎婉珍看上去情绪已经崩溃了。柳淼淼静静听完,轻声说“你真可怜啊。”

黎婉珍被她一句话击中命门,倏然站起,恼羞成怒地掀掉她面前的骨瓷杯。

杯子砸在地上,瓷片碎了遍地,很大的声响。热巧克力飞溅,有几滴沾到到她的衣角上。

服务生慌张过来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您的?”

柳淼淼目光毫不退怯地和黎婉珍对视,摆手道“不用,给这位女士拿一杯冰咖啡。”

黎婉珍死死瞪着柳淼淼,咬牙切齿地说“你同情我?柳景诚那只老狐狸故意放假消息,害我花了240个亿买了块烂地!你妈勾引我丈夫,你一个小三生的女儿,名不正言不顺却要继承我们黎家家产,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事到如今,柳淼淼已经懒得和她再多做辩驳。她背了“小三女儿”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足足二十三年,从小到大,无时无刻不活在这个罪名的阴影里,然而今天对峙,她却没了再和她争辩的兴致。

黎婉珍已经疯了。

柳淼淼看着她,平静地说“孟伟已经被抓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黎婉珍身体猛地一震。

柳淼淼说“十几年前,你买通王佳,让她在我母亲惯骑的马匹里注射兴奋药物,害我母亲坠马身亡。五年前,你让王丰送我放了麻醉剂的巧克力,在酒店纵火,我差一点活生生被烧死。之前游轮有人持枪追杀我,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吧。”

“孟伟已经被抓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玩弄权势,颠倒是非黑白,把自己佯装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但这些,都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你逍遥快活了十几年,下半辈子,你等着在牢狱里忏悔吧。”

黎婉珍有几分钟没法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忽而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柳淼淼轻挑了下眉。

“你以为你是什么?敢这么跟我说话?”黎婉珍模样癫狂,已经失去了理智,“你要我坐牢?景薇都死了十几年了,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指使的?”

柳淼淼说“这五年间,你一直把王佳藏在郊区一所私人的精神病院,院长姓柯,是你的表亲。”

黎婉珍脸色一变。

“当年你指使王丰做的那些事,他供认不讳。现在孟伟被抓了,你以为你还能平安无事地逃过这一劫?”她句句话直击黎婉珍命门,“你以为你把王佳藏得很好,但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柳淼淼起身,从桌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擦了擦刚刚被热巧克力溅上的衣角。

“临走前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们董事局里有个叫刘江的,对么?”

她冲黎婉珍一笑,“我看他好像很有诚意的样子,主动联系了我好几次。所以我把那15的股份五折卖给他了。等董事会结束,你们黎氏应该就要改名跟别人姓了吧。”

黎婉珍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眼珠子死死地盯在柳淼淼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她眼睁睁看着柳淼淼走到车旁,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她悠然提起裙摆坐进去,甚至微笑温柔地摆手对她说再见。

黎婉珍被激得大叫一声,发疯似地将桌椅狠狠掀起砸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

孟伟落网,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减轻罪行,他自然不会再帮着黎婉珍。他把所有幕后指使的罪名都推到了黎婉珍的头上。警察冻结了黎婉珍名下所有资产,要求她回警局配合接受调查。

紫藤湾竞投出现严重决策失误,自家人手里15的股份不翼而飞,主席又被刑事案件缠身,黎婉珍算是失去了黎氏集团里一切地位。

但只有这些还不够,找不到王佳,就无法证明景薇当年坠马的事是受她指使的。

除了那通误接的电话,一个废弃变成养老院的私人精神病院旧址,王佳这个人已经足足消失五年了。是生是死柳淼淼都不知道。

柳淼淼一时觉得有些烦闷,降了车窗,清凉的风从外面吹进来,扑走心头的闷气。

只差一步了。

她绝不会让黎婉珍轻易逃过这一次。

她出神地想。手机震了震,是谢灼发来的短信,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们约好今天下午一起试婚纱的。

柳淼淼还在敲键盘回复,唐玥电话插了进来。

唐玥说“柳总,我查到王佳的消息了!”

裴子妤替裴正楠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串从来没见过的钥匙。

她向来对家里的资产不多过问。这段时间黎婉珍又总是不在家,裴正楠的身后事都是她处理的。

清点的时候裴子妤问了律师,这是裴正楠和黎婉珍名下共同的一套房产。地方偏远,是她听都没听过的村地。

清理完家里的东西,裴子妤让司机按着地址开车过去。

出了市区,繁密的高楼大厦和平铺齐整的沥青公路渐渐被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低矮的楼房,开阔的土地,以及满眼放纵生长的花草和树木。

车停在郊区的一个小区前。

裴子妤下了车,迟疑地走进去。保安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正坐在保安亭里昏昏欲睡,有人来访也不知道。

小区的大门还是那种老式的大铁门,看上面的锈迹,应该已经使用很久了。没上锁,一推就开,发出难听艰涩的声响。

这地方在城市边缘,一路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未修缮好的楼房被绿色手脚架围着,只偶尔有几个建筑工人经过,看起来很萧索又潦倒。

裴子妤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走这种不平的泥路十分辛苦。她在小区四处看了看,这边物业形同虚设,里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栋楼房,有的还没建好。

她按着地址找到了那栋房子,钥匙放进楼底下的大门锁孔里,轻轻一拧,铁门吱呀一声打开。

楼道里黑漆漆的。

裴子妤去摸壁灯开关。灯光也很暗,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却无人替换,中间二三层的灯光坏了,她只能摸黑上去。

明明外头天色还未彻底暗下,这里却一点光都照不进来。

越往上走,裴子妤便越是觉得怪异。

黎婉珍怎么会在这种荒郊野外投资房产?先不说这个地方交通极度不便,房价低得令人发指,五到十年内根本没有升值的可能。

买下这里的房子,和直接把钱扔进大海里有什么区别?

她在一扇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防盗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灰尘,应该定时有专人过来打扫清理。

裴子妤犹豫半刻,刚将钥匙放进锁孔,门内却传出一阵沉闷的,椅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响。

裴子妤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吓得手一颤,钥匙整串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大门打开,女人被粗绳子绑在木椅上,嘴上粘着黑色封箱胶,披头散发,惊恐无助地看着她。

女人眼睛瞪得很大,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音,看神情,像是在哀怜地求助。

裴子妤犹豫了下,走过去撕开女人嘴巴上的胶布。

王佳惊恐地喊“放我出去!求求你!我一直被关在这里!放我出去!求求你了!”

裴子妤没来由的手心冒冷汗。她讷讷地问“……你是谁?”

“黎婉珍一直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五年了!你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

“黎婉珍?”裴子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咽下一口唾沫,试图压下内心恐惧,“你是说我妈妈?她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

王佳顿时警惕起来“你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是她让你来的?她想干什么?我都已经这样了,她还不肯放过我吗?!”

“子妤。”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裴子妤脊背一颤,黎婉珍站在她身后,眼神冰冷。

裴子妤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被吓了一跳,说话都磕巴起来“……妈?”

王佳死死盯着黎婉珍,惊恐如视鬼魅。她本能想后退,可双手双脚都被绑在结实的木椅上,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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