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玛丽想了想,决定先讲讲自己来到巴黎发生的事情。
一想到波洛先生听到福尔摩斯名字时的反应,玛丽就忍不住想笑。
“你的电报来的很及时,先生,”玛丽写道,“而我一来到巴黎,就碰到了一桩案件和你的一位朋友。”
玛丽将与波洛先生相识的来龙去脉写了下来,末了还半是玩笑半是吐槽地补充一句:“经常有人说,一个人的社交圈往往与他的职业有关。侦探的朋友还是侦探,看来这句话确实没错。我本打算,既然波洛先生同你相识,又是一名颇有名气的同行,如果他能来帮助你追查莫里亚蒂教授的阴谋再好不过,但转念一想,在此之前波洛先生并没有参与其中,他不了解莫里亚蒂教授,要他参与追查,未必是一件好事。”
写到这儿,玛丽笔锋一转,就将话题拉回到了与波洛相识的案件上:“但他确实是一位品德高尚且聪明敏锐的绅士,听到艾琳和她丈夫的故事后,波洛先生义不容辞地决定帮助他们,洗刷剧院幽灵的嫌疑。在你回信,或者回到巴黎之前,我会协助波洛先生,帮艾琳夫妇找到真正的凶手。”
来到巴黎的事情叙述完毕,玛丽原本还打算说一说梅恩先生来信的事情——在菲利普·路德的故事还没有广为人知到连身处比利时的波洛先生都有所耳闻时,写作上的问题和趣事,玛丽也会同福尔摩斯倾诉。
但现在,与负面攻击一同而来的还有更多的认可,这让玛丽在落笔之时陡然觉得……好像也没有必要特地倾诉了。
玛丽的笔尖顿了顿,真正落笔时,想法焕然一新。
“比尔·梅恩先生给我来了一封信,”她说,“我很惊喜,因为即使他的语气仍然不好,可也肯定了我的优点。这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那么特殊了,至少不像是在朗伯恩时,像妈妈说的那样,我是个只会讲大道理,只会读大部头的书呆子,而坚持的东西除了给人增添烦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不一样了,母亲觉得凶杀案可怕,但有人认为我的构思具有意义;母亲觉得哲学和社会学一无所用,但有人会因为我的观点和我争论不休。认同也好,不认同也好,人与人之间观念的沟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允许我拥有自己的看法和灵魂。而能够拥有这个前提,先生,是你走进了内瑟菲尔德庄园,给了我勇气。”
说这些就够了。
信件到这儿,基本进入了结尾阶段。玛丽又忍不住提了一嘴:“听说法国北方天气寒冷,蒙苏苦寒,请你务必小心身体。我在巴黎等你。”
老实说玛丽还是挺想追问一下蒙苏的具体情况来着,但最终她放弃了。如果有情况且需要自己,福尔摩斯一定会想尽办法第一时间通知她。现在只是发来了一个地址,要么是调查进展顺利,要么是压根没有进展。
与其为了不明情况的事情烦恼,玛丽觉得还不如想想她在巴黎能做什么。
首先是追查谋杀约瑟夫·布盖,又把嫌疑推给埃里克的凶手。到目前为止,案件仍处在排查阶段,玛丽能做的事情有限。
其次是继续构思下一篇连载。《支票佳人》需要五个月的时间连载完毕,虽然给玛丽腾出来认真构思下个故事的时间很长,但如今她远在法国,考虑到信件邮寄的时间,她还是得尽快。
最后则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在法国。
不是玛丽胆子大到打算一个人去挑战福尔摩斯的最终宿敌。而是她觉得,既然两年前莫里亚蒂教授能把福尔摩斯逼到不好在巴黎公开露面,就足以证明他在法国的势力网不亚于英国。
说不定在玛丽第一天抵达巴黎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在他并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下,玛丽还是想做点什么。而她也没忘记,艾琳·艾德勒女士之所以知道有福尔摩斯这位侦探存在,正是因为莫里亚蒂教授。
当天晚上,玛丽找了个机会,向艾琳询问莫里亚蒂教授的近况。
艾琳一听到教授的名字,神情一顿,立刻明白了玛丽的意思。
“若是你心存好奇,”她说,“我们可以去见一见他。”
“什么?”
玛丽瞪大眼睛:“不行,我怎么能去见他!万一莫里亚蒂教授打算挟持我阻止歇洛克怎么办?”
艾琳露出笑容,不答反问:“你觉得就算教授挟持了你,福尔摩斯先生会停手吗?”
玛丽:“……”他还真不会。
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无情,把这个假设换过来,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挟持了福尔摩斯,要玛丽停止追查案件,她会停下来吗?玛丽也不会的,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停下来,就算教授兑现诺言放开了歇洛克,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玛丽也是一样。
她的沉默给了艾琳答案,于是艾琳继续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莫里亚蒂教授是一名不好惹的人,但他不是阴险小人。按照我对他的了解,教授不会做这种事。而且我也并非打算让你和他单独见面,只是明日莫里亚蒂教授会在巴黎大学讲公开课,我们可以换身衣服去听听,你觉得如何?”
公开课啊,玛丽放下心来的同时,又顿时来了精神。
十九世纪的大学公开课!
她还以为穿越过来之后没机会进入大学了呢——哪怕不是以学生的身份,哪怕她觉得自己恐怕听不懂法语授课也没关系,只是在大礼堂上坐坐就可以了。
“咱们可以吗?”
玛丽惴惴不安地问道:“女士也可以去听课吗?”
艾琳失笑出声:“我听莉迪亚说,你为了探案可是换上过男装的。听她这么说,我倒也想试试看了,这是个好机会。”
转天上午,艾琳·艾德勒兴致勃勃地起了个大早,换好了十九世纪末法国贵族流行的男装,极其潇洒地走到玛丽面前:“怎么样?”
玛丽:“……”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玛丽身材娇小,相貌能称得上是一句清秀。这也导致了言情小说经典的“女扮男装”桥段放在她身上根本不适用——又不是说穿上男装就能掩盖所有性别特征,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分辨出她的性别来。
因此之前在米尔顿换上男装,也只是趁着夜色掩人耳目罢了。
但艾琳可不一样。
她身型高挑,五官温柔却也深刻,完全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美人模样。她换上了单排扣长大衣,系好领结。在特地垫肩和用妆容描摹五官摸去温柔痕迹的前提下,乍一看倒真像是一位俊秀的翩翩公子。
但是男女之间的特征差距并非可以轻易磨平的,只要艾琳开口,或者稍加仔细观察,都能轻易分辨出来这是一位男装丽人。
艾琳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她本人盛名在外,加之已经与埃里克秘密结婚,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走吧,”艾琳欣然道,“今日你就是艾德勒先生的女伴了。”
“……”玛丽很是无语。虽然艾琳一直是靠谱大姐姐的形象,但她玩心一起,也是谁都拦不住。
在玛丽的记忆里,巴黎大学可以从第一大学数到第十三大学,但这是未来的事情了。十九世纪末期的巴黎大学还没有被拆分,只是莫里亚蒂教授的公开课在巴黎市中心举行,按照地理位置,玛丽估算可能是未来的巴黎六大。
莫里亚蒂教授的公开课很受欢迎,一路上玛丽挽着艾琳的手臂,无数大学青年向她这位穿着长裙的姑娘投以好奇的目光,却不含任何恶意。
大礼堂人满为患,艾琳怕莫里亚蒂教授认出她来,特地等到已经到了要到过道站着听课的地步,才拉着玛丽进门,堪堪停在礼堂入口边沿,最后一排座位的后方走廊上。
“你别嫌弃,”艾琳小声道,“大家都挤在一起,我们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里刚好。”
玛丽说道:“地方高,视野开阔,可以看清任何事情。”
因为人挤人,身边的青年立刻意识到自己旁边站的的不是什么清贵公子和他的女伴,而是两个偷偷跑出来的年轻小姐,当即容光焕发:“Rassurez-vous,Mesdemoiselles!Il n’y pas de danger!(放心吧,小姐们,这里不会有危险的!)”
言下之意就是,没人会因为两个姑娘想要听大学讲课,就起哄把她们丢出课堂的。
只是青年一句“小姐们”,立刻换来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几个大胆的小伙子甚至开口想要和艾琳与玛丽搭讪,只是他的语气飞快,还是北方口音,听的玛丽一头雾水。好在艾琳选择卡着时间进门不仅仅是方便挤进人群,艾琳还没来得及出言解围,礼堂前方陡然一静,而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叫发现有姑娘混进大礼堂的青年立刻安静下来,詹姆斯·莫里亚蒂来了。
看清缓缓走上礼堂讲台的男人时,玛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了出来。
莫里亚蒂教授拎着自己的包停在讲台旁边,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但整个人清矍且利落。即便是在法国,他还是一副极其标准的伦敦绅士打扮,大衣之下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亦是整整齐齐。
这和台下生机蓬勃的法国大学生们形成近乎鲜明的对比,他听到掌声,只是冲着学生们一笑,然后把自己棕色大衣脱下来,和公文包放在一起。
慢条斯理地结束完这些动作后,莫里亚蒂教授才从公文包中拿出了自己的教案,他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镜框,慢慢地说道:“我还没开始就没鼓掌,若是我讲的不好,你们是嘘我下台,还是为了面子继续忍受呢?”
谢天谢地!
玛丽在心底松了口气,教授讲的是英语,不然的话玛丽还真担心她听不懂。
莫里亚蒂教授的俏皮话换来了学生们的哄笑,坐在最前面的青年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回答:“那你最好讲的不好,教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这话,教授也笑了起来。
他一边挽起衬衣衣袖,一边拿起粉笔,盯着那名青年道:“我记住你的脸了,先生,下个学期可千万别选我的课。”
教授的语速确实很慢,作为一名著名学者,以及挥挥手指头就能把整个世界市场搞得鸡飞狗跳的大人物,他的语速颇有种配不上思维的意味。正是如此,玛丽才得以察觉出来,教授他本人……有点结巴。
当他用右手拿起粉笔时,更是让玛丽确认了这点。
明明教授时用左手拎包的,却要用右手写字。他可能是一名强行更改惯用手的左撇子。据说左撇子更换惯用手后,或许会出现结巴的情况。看来莫里亚蒂教授就是这类人。
但他控制的很好,除了语句微妙的节奏之外,根本听不出任何端倪。
这让玛丽感觉特别奇妙。
詹姆斯·莫里亚蒂,举世闻名的犯罪天才,福尔摩斯的最终宿敌。在后世如此多的影视改编中,他要么是个大魔头的形象,要么是个反社会,甚至是一些突破传统的改编,把教授写成一位女性,也一定是一位妖娆、危险的反派美人。
在玛丽心中,教授也是危险的代表,即便不疯癫、不恐怖,他也应该拥有属于高级犯罪者的气场。
但他没有。
玛丽根本无法从这位教授身上看出任何“坏人”的特质,好像他就是一位学术精湛的大学教授,还是和学生们关系亲近、受人尊敬的那种。他甚至拥有着自己的缺陷,是个结巴,但克服的很好。
而他也不是平白受学生爱戴。公开课不同于专业课,来的不仅仅有数学系的学生,也有其他专业的,甚至有艾琳和玛丽这种干脆不是大学生的——因此课堂内容并不深奥,只是一些简单的数学定理。听了五分钟课后,玛丽就觉得,她这位实打实的文科生,当时数学学的一塌糊涂,完全就是因为缺少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导师。
教授这堂课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一世纪法国高中数学的水平,可内容简单,教授也用格外认真的态度对待,他讲课的方式深()入()浅()出,言语幽默,让人很轻松地沉浸在课堂之中,完全顾不得别的。
时间过得飞快,莫里亚蒂教授把控课堂进度的水平也是一等一的高超。他讲完最后一个例题,看了看时间:“今天就差不多到这儿吧。”
下面的青年立刻发出失望的声音。
“再讲一点吧,教授!”
有青年勇敢提道:“反正我们下午也没课。”
莫里亚蒂教授再次推了推镜框:“你当我是巴黎歌剧院的艾琳·艾德勒女士,展示完动人的歌喉后,还要来一段安可?”
他这么一说不要紧,调皮的学生立刻喊起了“Encore”。
礼堂之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莫里亚蒂教授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又和学生们开了几句玩笑,到底是没有“安可”,而是结束了课程。
在乱糟糟的礼堂之中,他依然用不急不缓的速度收拾好教案,放进公文包里,再穿好大衣。教授转身离去之前,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朝着礼堂角落玛丽和艾琳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遥遥之中,百步之外,玛丽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与教授的眼神相对,下一刻他就已经离开了。
这一对,吓得玛丽差点跳起来。
直到挤出大礼堂,重新坐道马车上时,玛丽还是有点惊魂未定。她连连抚着胸口:“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发现又怎么了,”艾琳安慰道,“就算是发现了,教授没有任何表示,就证明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也是。
要是想对她们两个不利,玛丽哪儿还有担心的机会啊。公开课长达一个小时,他随时随地都能找机会叫人把两位悄悄进入课堂的女士拖出去。
意识到这点,玛丽平静下来。
“莫里亚蒂教授和我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她说。
“哪里不一样?”艾琳问。
“安全好多。”
艾琳忍俊不禁:“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坏人总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是呀,布莱克伍德也没有时时刻刻高举着自己是邪教头子的牌子嘛。但光照会的头目好歹是一位具有威严的高大男人,他一瞧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强硬角色。可莫里亚蒂教授就……
玛丽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用一句“温和”来形容他。
而越是这样,一想到他能做出罔顾数万计工人身家性命的罪恶,就越令人胆寒。
确实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玛丽心事重重地跟着艾琳回到家,满脑子考虑的都是该如何对付莫里亚蒂,直到她们走下马车,安妮急忙跑过来:“艾琳小姐,波洛侦探来了,说有急事。”
有急事?
她立刻从思考中回归现实。
按照安排,今晚的艾琳应该带着波洛先生和三位班纳特小姐去参加伯爵的沙龙聚会。现在他提前来了,只能证明——
不等玛丽考虑完毕,波洛先生就以按照他的身形不应有的敏捷走了过来。
“又是一场谋杀,”波洛凝重地说,“德比埃纳先生死了!”
德比埃纳先生,正是那位分不清比利时的剧院经理。昨天还在好好调解矛盾,今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