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
工人们吼道:“面包!面包!面包!”
警察的枪与集合于一处的工人相聚不过三十米的距离,三十米的距离却横亘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全副武装的警察握紧了手中的枪陷入死寂,而在三十米开外工人们的声音却震天动地。
“面包,没错,面包。”
哈维先生站在高处附和道:“然而资本家们宁可把牛奶倒掉也不肯让步于我们,他们甚至用枪口对准我们,用警察镇压我们,用自己所掌控的国家机器和政府部门堵住我们的嘴,捂住我们的鼻腔,蒙起我们的双眼!矿井之下的老马尤且能够给予充足的粮草,而我们,为资本家做牛做马的我们,却只能戴着镣铐、头顶着枪口日夜操劳!”
“我们连马都不如。”
有青年低语道。
“我们连马都不如,哪里来的做人的权益?”
“没错,同志们。”
哈维先生继续说道:“我们的愤怒,是为了捍卫自己为人的尊严,是为了捍卫自己应得的权益,而他们却用枪口对准我们。”
“枪口。”
在凝重的气氛当中,一名年迈的工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说话之前他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黑色的痰。他的皮肤是黑的,眼睛是黑的,身上的衣物也沾着漆黑的煤渣,煤矿粉尘进入他的肺,他的胃,他的血管和他的皮肉——常年依赖矿井生存的老矿工几乎被那口黝黑深邃的怪物同化了,他抬起头看向弗兰茨·哈维。
“饿死也是死,”老矿工说,“死在枪口下也是死,总不会比饿死更为煎熬。”
他的话语犹如制造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炸醒了尚且在犹豫的最后一部分工人。
“反正都是死,”工人们低语道,“不如抗争到死!”
“那就把愤怒化为勇气,同志们!”
弗兰茨·哈维大手一挥:“要资本家们知道我们宁可做死去的人,也不要做被压榨的牛马。让我们夺下警察的枪,让我们建起壁垒,一八七一年巴黎人没有完成的事情,就让我们在蒙苏煤矿完成!”
玛丽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看到上午仍然丧失理智的工人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看到不久之前还因为枪声而不敢靠近的群众突然无所畏惧,她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朝着矿井义无反顾的走过去,无视了警察的呼喊和威胁。
她看到工人们倒下,可后方的人仍然没有停住步伐。他们在冲突之中夺过警察的武器却不是为了攻击同胞,而是如同弗兰茨·哈维先说——“捍卫自己为人的权益”,保卫他们工作的地方。
过往的每日每夜矿井就像是一头狰狞的巨兽般吞噬掉无数脊梁被压弯的工人,可如今他们却在争夺与之相伴而生的机会。抗争和武力总是伴随着血腥和人命,然而在荒凉肮脏的矿井前这样的场景残忍至极却又……近乎神圣。
恍然间玛丽终于明白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究竟想要什么了。
他想要的不是掌控,不是牺牲,身处巴黎的数学教授与蒙苏煤矿相隔千里,却在两年前就已然布置好了一切。
纺棉产业不过是他最开始所做的实验罢了,实验失败了,没关系,总会有下一个。教授不是阴谋家,不是控制狂,他涉及经济、政治乃至文化,想追求的目标仍然属于一名教授,一名身处高校醉心研究的学者。
他想要的就是眼前的一切。
由他亲自设计的,把握变数的实验。蒙苏煤矿的环境近乎封闭,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呈现在玛丽的面前,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作品。
一场小型战争。
而工人们,占领了伏安矿井之后并没有停下。
以伏安矿井为起点,朝着马谢纳小镇的方向,工人们开始利用矿井的废土砂石、推车杂物架设壁垒,弗兰茨·哈维在演讲之后一分一秒也不曾离开过,只是派了两名工人把玛丽连夜送回了小镇边沿。
而寂寥萧瑟的马谢纳镇也因为矛盾的彻底爆发变了一副模样。
警察小队队长杜马在小镇增设了警力,一时间镇子里人心惶惶,手持真枪实弹的警察反复徘徊,时刻提防工人们的反抗。
玛丽的立场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她回到公寓,不久之后杜马警官带人亲自到访,礼貌却也足够强硬的要求搜查房间。但是在查明她的公寓中只有受伤的艾蒂安和负责照顾他的卡特琳后并没有为难她——用杜马警官的话来说,艾蒂安昏迷不醒,他没有参与暴()动和战斗,不属于抓捕范畴,而警局也没地方腾给一名病患。
临走前,杜马警官告诫玛丽这段时间不要轻易出门——玛丽也不会的。
福尔摩斯一直不曾出现。
不仅如此,玛丽突然意识到,除了侦探之外,苏瓦林也一直不曾出现。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来到蒙苏,如今暴()动发生,要是想达成目的他势必要出面。若是不出面……联系到之前苏瓦林和弗兰茨·哈维相互指责对方与外界有秘密联系,玛丽大概猜出了福尔摩斯是去做什么了。
他很可能抓住这个机会,选择跟踪苏瓦林。
那么在福尔摩斯归来之前,玛丽能做的只有观察局势,等待结果。
这么一等,就是两天。
一开始做出反抗的仅仅是伏安矿井的工人,但抗争的情绪犹如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燃起了熊熊火焰,两天之内伏安矿井周围的矿井工人纷纷作出了一致决定,有样学样,以矿井为据点,架设起壁垒,做出了武装。
玛丽觉得,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多久了。
要么是资本家最终妥协,要么是此事惊动省城,真正的军队赶来结束一切。幸运的是在局势再次发生变化之前,玛丽终于得到了来到马谢纳之后第一个好消息。
第三天晚上,玛丽协助卡特琳为艾蒂安更换了绷带,正准备休息之时,经过客厅的楼梯,突然听到了极其熟悉的口琴声。
玛丽的步伐一顿,旋即走到窗边。
她打开窗子,悠扬的口琴声传来,又是一首爱尔兰小调,在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曲风着实让玛丽心神一松。月色明亮,将马谢纳小镇的一草一木石板砖瓦都照得格外清楚,因而玛丽也循者口琴的乐声找到了吹奏者。
当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站在另外一头街道的角落,瘦削的身形屹立在月色之下仿佛墨竹一般挺拔。让玛丽惊异的是他换下了那身卸货工的装扮,无比熟悉的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了——整齐的衣衫,外加拢到脑后的黑发,甚至没忘记他的手杖。在灰蒙蒙的马谢纳小镇,一身英伦打扮的侦探抬起头来。
换下衣物回归,意味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在马谢纳小镇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他没有于此处继续隐去身份的必要。
隔着街道,福尔摩斯放下口琴。
“我走后应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说。
“镇子里已经戒()严了,”玛丽在窗边开口,“你是怎么回来的,先生?”
“只要你穿着像个绅士,”福尔摩斯嗤笑几声,“不会有警察阻拦你的,即便有,面对盘问也总要容易的多。”
“你去哪儿了?”玛丽问。
“跑了趟邮差的活,”福尔摩斯回答,“收获不小。”
玛丽一凛。
她急切地探出头去:“所以,先生,你找到了线索?”
福尔摩斯:“可以这么说。”
玛丽:“究竟是谁在说谎?”
月色之下的福尔摩斯闻言勾起了得意的笑容。
“问题就在这儿,玛丽小姐,”他把口琴放回了口袋里,宣布道,“弗兰茨·哈维和苏瓦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