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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破败的城墙千疮百孔, 方绍一负剑而立,他身后是大姚国最后的兵士。前方是敌国最年轻的将军, 和勇猛的万千军马。暴雨狂泼而下, 鲜血在地上混成血色泥浆。

“侠士!”对方将军一手勒着马缰, 微扬着下巴, 话音从丹田发声,带着武人的粗糙狂放:“你们整个江湖都归了大宥,你还守什么?”

曾经意气风发的侠客如今浑身是血, 睁着未瞎的一只独眼, 狼狈之下仍然站得□□, 从容道:“守我的城。”

“你的城?”将军仰头大笑, 笑声传百里, 惊了城楼上的乌雀, “你的王弄瞎你的眼睛,如今你却仍在替他守城。江湖人说你痴傻, 我未曾信过。而今看来……罢了!”

身下的马踮着步子, 将军随着它的动作而轻微晃动,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侠客,暴雨中眼里染上嗜血残光,道:“我不想杀你。”

暴雨冲刷着侠客脸上的血浆, 露出原本腐白溃烂的伤处。他突然勾起一边唇角,如此一副破烂的面容笑起来本该狰狞恐怖, 他却生生笑出了一丝爽利天真,仅剩的那只眼里全然是十年前的那派自在无畏的光。他朗声道:“你不杀我, 那就是我杀将军。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四目相视,倒是只有将军眼里有哀戚。

破败城墙,面色灰白的兵,一个半瞎半残的旧侠士。兵马直着前行都能踏平。

将军却还是跨下了马,手握长刀走过去。他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步伐而发声,雨浇在铁衣上,繁乱密集的噼啪声像是也在催促着最后一场战役。

将军身后的兵随着他而移动,将军行一步,兵马行一步,将军停,兵马停。

动手时是不必说话的,该说的也都说尽了。一场无声交战,你来我往,止于将军手里的刀横于侠客颈上。

血已经把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遮住了,将军手握刀柄,尽管距离如此近仍然扬声道:“侠士。”

方绍一被刀逼得仰着脸,隔着血雾去看他。

将军沉着眼,话音震耳,道:“你们江湖人,正派,反派,全都投了我的王。国有主,江湖无主。天下还是这个天下,江湖也还是你的江湖,这样不好吗?”

侠客慢慢眨了眨血浸的眼睛,笑起来神色苍白,气息微弱,仅剩的气力不足以支撑一句完整的话,断续道:“何为江湖……何为天下……乱世之中,江湖……不过是一场虚空。我守的不是谁的国……谁的天下,守我自己这……半世所依。”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眼前是十年前那场江湖混战,正派反派皆杀红了眼。那时侠客身形灵动飞身斩马,抢过马蹄之下一个瘦小的男童。

彼时侠客把他藏于客栈的梁柱后,对他笑道:“外面乱了,藏好,莫出去。”

男童面色唇色皆白,轻轻点了点头。

铠甲声响,手臂扬起,长刀落下——

身后城墙倾颓,轰隆巨响,灰烟四起。

将军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动,垂眼看身前。眼前分明是当年飞身破窗而出的矫健身影,和回头时那一双张扬肆意的笑眼。

那时天光大亮,而今暴雨倾注,天如遮布。

山河破,万民哀。灰烟漫起,残兵如佣,未行未动。

——“咔。”

导演在监视器前猛地站起身,眼底分明也是一片残红。摄影指导回头看着导演,点头,比了个拇指。片场有短暂时间是静止的,所有人还沉在戏里,那股悲壮和哀痛的气息还在,工作人员都没动。

后来是方绍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具指导这会儿才切了开关,关了演员头顶一直在洒的雨水。方绍一遥遥一喊:“导演,这条过吗?”

导演拿着喇叭喊他:“过了!过过过!”

方绍一笑了下,走过去跟戏里的将军单臂抱了下,拍了拍他肩膀道:“前途无量。”

演小将军的是个年轻演员,电影学院毕业两年,之前一直拍的电视剧,这是第一次接电影。方绍一这么一说,年轻演员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赶忙道:“绍一哥带得好,跟您对戏学到太多。”

长镜头是过了,但还得补几镜。那版不死的结局前几天已经拍好了,就停在侠客和将军两人动手交战之前。结局其实是不变的,但不说透,留那么点念想。但估计最后还是会用这版,留了一段毕竟就没有那么震撼了。

几个小镜头补完,导演过来亲自往方绍一手里塞了个红布细绳打的捆,然后回头跟剧组人说:“来,恭喜你们方老师杀青。”

身边人纷纷笑着祝贺,方绍一开了个玩笑:“心里都不知道怎么高兴呢,我走了重头戏就没了,剩下你们也都轻松了。”

导演要跟方绍一抱一下,方绍一往旁边撤一步,笑着拦他:“别,别。导演,叔!”

“我这一身,”方绍一哭笑不得,又往边上躲了一步,“粘你身上不好洗。”

“来,拍主角杀青照。”旁边的美术总监说了句。

方绍一笑着问:“我就这么拍吗?这副鬼样子?”

“没事儿,来吧!”吉小涛过来给方绍一披了个大衣,说,“反正杀青时候本来就这样的,拍吧。”

辛导哈哈笑着,把人都叫过来,拍了方绍一的杀青照。这张照片放出去绝对丑到家了,但方绍一也不在意这个,大大方方站在最前面拍,笑得很坦然。

摄影师这段也一直在录,估计是之后要剪纪录片或花絮用。方绍一对着他的镜头笑了笑。

这场戏磨了半个多月,终于成功拍完。正常都要保一条,但这场太难拍了,城墙也炸没了,没那个条件再保。导演编剧摄影特效几位凑着监视器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手一挥,终于能把方绍一放走。

那天卸妆的时候,化妆棚里就没断过人。同个剧组待了几个月,不管是演员还是工作人员都有感情,都过来送杀青礼。每天给方绍一化妆卸妆的几个助理小姑娘有的都哭了,方绍一这人虽然地位高,但是很好说话,也从来不难为人。

方绍一坐在椅子上边卸妆边和人说话,化妆棚就这么大,电暖气实在占了不少地方,后来方绍一让吉小涛收了。

几个年轻演员都过来跟方绍一道别,给他送了花。方绍一和他们说:“你们也都快杀青了,剩下时间好好和导演学东西,辛导的戏很有力量。”

年轻演员纷纷说:“跟您也吸收了到不少。”

“那就好。”方绍一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不如你们,加油。”

年轻演员都赶紧笑着摇头,不敢接他这话。有些人天生吃这碗饭的,比你有天分也比你敢拼命,他立在前头就是个标杆,你想达到什么高度,那你得做到什么程度,迷茫的时候抬头看看他。

正常拍完一部戏得歇一段时间,缓缓情绪,也休整一下,调一调形体。但方绍一这两部戏时间本来离得就近,辛导这边又压了时间。蒋导那边已经开机一段时候了,男主还迟迟没到位。

时间上没给方绍一歇的条件,他得直接跨去另外一个剧组,迅速调整状态,从这部戏里跳出来,再把情绪浸入另外一部戏里。

下部戏方绍一演一个俊俏的小生,只是脑子不太好。他来到一个荒谬怪诞的小镇上,前期一直受人欺负和排挤。是一部带点黑色幽默的电影,蒋导固有的风格。这戏前期筹备了快两年,主创换了又换,但方绍一这个角色早就定死了,蒋导指名要他接。

方绍一和蒋导合作过,不过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蒋临川一直喜欢拍有些荒诞的东西,跟他合作很吃力,不管是演员还是其他剧组人员。因为思想上很难跟他达到一致,他的想法总是独特的,有些时候甚至是诡异的。

这次拍戏地点在南方的一个小镇,走之前吉小涛问方绍一:“哥,咱这电暖气就不带了吧?不好拿啊。”

方绍一看他一眼,过会儿点了点头,“嗯”了声。

吉小涛给导演送过去了,架在导演旁边。导演笑着说:“拿走,我用不着。”

“您用着吧,我们拿不走,太不好带了。”吉小涛也笑嘻嘻地说。

方绍一走前去跟导演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和吉小涛直飞机场。他每次去哪拍戏就只带个吉小涛,不像有些大腕儿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自己团队。方绍一就带一个,剩下的听剧组安排。这一点跟他爸爸是一样的,方绍一在某些方面很像他爸,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方绍一到的时候蒋导正在拍戏,两个演员副导开车去机场接的人。到了片场之后吉小涛去酒店放东西,方绍一直接去见导演。

在拍的是小镇里打铁匠和他老婆的一场戏,两位演员方绍一都合作过。蒋导看见他,扬了扬眉,冲他招手让他过来。直到这场戏拍完喊了“咔”,蒋导才站起来拍了方绍一肩膀,跟周围人说:“来来来,咱们男主来了。”

蒋临川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嗓门很大,性格也粗犷直爽。方绍一依次握了手,最后跟导演说:“抱歉导演,我这边压进度了。”

导演挥了下手,说:“拍辛老的戏,我敢说什么?”

方绍一笑道:“您尽管说,现在辛导也没在这儿,我肯定不跟他告状。”

蒋临川哈哈一乐,笑得有点坏,看着方绍一说了句:“后边等你的多着呢,你扛住喽就行。”

戏里铁匠的演员走过来,笑着说:“导演憋着劲儿搞你呢,憋好几天了。”

方绍一跟他握了下手,打招呼叫了声“林哥”。

“让你们说的我心里有点毛,”方绍一笑着问,“导演要怎么整我?”

“回头你就知道了。”旁边的摄影老师说。

这天是方绍一第一天来,晚上所有演员和各组的负责人开了个会。导演说先不急着拍男主的戏,方绍一刚拍完上部戏,角色还没完全□□,马上拍接不上。还是先走着副场,方绍一先在剧组沉一个月,养养角色,而且身材上也得调。现在他跟戏里角色比还是稍微单薄了点,上部戏的侠客最后破败狼狈,方绍一也因此瘦了不少。

导演说:“你有没有用惯的健身指导,没有我给你安排一个。”

方绍一点头说:“有。”

“叫过来,让他跟组。你还得学剪头,这个不用特意安排人了,组里造型指导刘老师等着你呢。”导演手里拿着剧本卷的筒,往造型指导刘桉那边抬了下,刘桉歪在椅子上抬了下手,笑眯眯的。

刘桉是圈里顶级的造型指导,很多有质感有韵味的年代戏造型都是他操刀。方绍一见过很多次了,老熟人,他笑了笑说:“好,麻烦桉哥。”

今天这场会导演特意说让方绍一助理也得来,吉小涛坐在方绍一身后的小板凳上,听热闹。过会儿导演的剧本筒朝他指过来,吉小涛一下绷紧了神经,导演跟他说:“小孩儿,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他助理了。”???吉小涛内心闪过无数问号,有点懵逼。

“不光是你,”导演眼睛扫了一圈,说,“你们所有人,从今天开始就别供着他。不是什么方老师,不是什么什么影帝,也不是谁谁谁的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方绍一就笑了,蒋导很爱开玩笑,平时说话也很有意思,方绍一听着他继续说:“他就是一剪头的傻子,别哄着捧着的。我不是说笑话,谁要是供着他谁就犯纪律了,别惹我不高兴啊。蒋导生气很吓人,这你们知道。”

方绍一在戏里就是一个时常被人戏弄欺辱的傻小子,蒋导想让他迅速入戏,跟戏里角色找到连通点,灵魂互通。

导演表情很严肃,跟周围人说:“我定的规矩就得好好守,别在片场跟演小品似的吆喝他两声,过后再卑躬屈膝,‘方老师我这也是没办法,方老师别记仇’,谁敢私下里这样别说我发火。”

他说完大家都笑了,导演又说:“他肯定不记仇,这都是帮他拍戏呢,回头还得谢谢你们。”

方绍一点头,笑道:“是,不记仇,都按导演说的来就行了。”

那天开完会往外走的时候,导演又特意说了吉小涛几句,跟他强调:“你给我绷住喽,谁欺负他了你别给他扛着。你去欺负他,他平时没少使唤你吧?趁这次好好使唤他,让他给你当助理。”

吉小涛缩着脖子,这个任务实在是很难完成,他问:“导演……要不我俩一起受欺负?难兄难弟这样的?你看行吗?”

方绍一笑了声,推了他后脑勺一把,说:“能不能有点出息。”

导演也拍他两下:“说的是,能不能有出息?”

“不能……”吉小涛头上还带着鸭舌帽,手扣在帽檐上小声说,“这个实在办不到,我从心里就完不成!导演你让别人连着我一起欺负吧!”

导演恨铁不成钢,后来气得踢了他屁股一脚,笑着骂了句:“瞅这崽子实诚的!”

蒋临川脾气不好,每次拍戏都得在片场发几次火,剧组都是他团队的人,他说的话自然都得听。接下来几天都没人跟方绍一说话,谁见了点头叫声“方老师”这事儿更是不存在了。受导演指示,不但不能打招呼,还得找活让他干。

方绍一在剧组的日常就是健身和打杂,刚开始别人还有点放不开,后来都这么使唤他也就适应了,拿他当个小工使。方绍一没脾气,谁让他干什么就去干,适应性很强。

“手,手太紧。”刘桉手指动了动,剪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合上挂在手指上,“灵活点,这几天没事你就拿个剪子在手里,闲着时候就转转,拿东西尽量也挂着。梳子也不是这么拿的。”

“好。”方绍一应道。

有人在身后叫他:“森察,帮我叫一下林哥助理。”

“森察”是方绍一戏里角色的名字,方绍一这边正跟刘桉学剪头,他回头说:“别人去行么?我这儿走不开。”

对方摇头:“不行。”

方绍一有时候都很佩服片场这些工作人员,他们入戏太快了。方绍一回过头看刘桉:“桉哥,等我十分钟?”

刘桉笑了笑,摇头:“等十分钟我就走了。”

方绍一两边看了看,之后跟场务小哥说:“你再换个人,我现在走不开。”

小哥眨了眨眼,估计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再说点什么,想了半天,最后方绍一和刘桉那边都接着说话了,小哥才随手捡了个东西往化妆台上一摔,嘟囔了一句:“装什么啊……一个剪头的……”

摔东西的声音有点大,方绍一和刘桉都一愣。过后刘桉摇头笑了,低声说:“……难为孩子了。”

吉小涛自己选的要跟方绍一在统一战线,这些天也累得滴溜乱转。晚上回去跟方绍一念叨着:“搞这个有用吗?我看蒋导是不是因为咱来晚了有意折腾咱们。”

方绍一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吉小涛过来要接,方绍一说:“我来吧。”

他还把吉小涛脱下来的脏衣服也一起洗了。

吉小涛还是不太适应,手机在兜里震动,他于是缩在一边的椅子上看手机。

剧组就是一个隔离于现实之外的世界,一进了剧组就总像和外界隔着一层。拍上部戏的时候方绍一得经常出去录综艺,隔离感就没这么重,这次也没综艺要拍,吉小涛和他一起在剧组里受排挤,就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每天拿起手机看看的时候才觉得又回到现实了。

方绍一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放一边,刚要坐下,就听见吉小涛惊呼一声:“卧槽!”

“怎么了?”方绍一看他一眼。

吉小涛狠狠皱着眉,抬头看着他说:“这热搜什么鬼!!”

方绍一挑眉:“什么?”

吉小涛从椅子上蹦下来把手机给他,方绍一看了眼,热搜第一是一个深红色的“爆”标识,后面跟的tag是方绍一原野离婚

方绍一去外套兜里拿出了自己手机,才看见十分钟之前耿靳维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一边把电话拨了回去,一边点开那个tag。

“来个猛的吧,你们嗷嗷喊萌的那对‘图形’c,早散了。”热搜广场上第一条就是这么一条微博,博主是个小营销号,底下配了几张图,方绍一皱了皱眉,那张照片看着是去年他们离婚那天被人拍的。距离很远,不是特别清晰,但车是方绍一的车,俩人看轮廓也跟方绍一原野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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