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纪寒食一天天认认真真照顾重伤的小东西。
日升月落,夏长泽已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依旧没有复明,继续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唯一比前些天好转的,大概也就只是伤口已经不会再隐隐作疼了,喉咙也多少滋润了些,不再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烈烈的刺痛。
夏长泽如今整个人躺得很淡定。
有过完全不淡定的日子。
比如刚醒来那几天虽说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一辈子就这样瞎了、哑了、瘫了的压抑,还是让他时时刻刻绝望沮丧、抓心挠肝。
但没用。
他倒是想嚎,想发泄想发疯,想能抓个什么东西乱砸一通,问题是动不了,只能生生憋着。
实在憋得难受,也会吐上个几大口血,然后继续昏昏沉沉半死不活。
就这么折腾着折腾着,谁知道,最后竟能演化成了如今这般
心无旁骛、随波逐流。
甚至已然觉得瘫了也罢、再也起不来床也罢,就每天死鱼一般躺着,心安理得被别人里里外外照顾得妥妥帖帖,也挺好的。
一切,都归功于一直悉心照顾他的那个人。
卧床不起的煎熬日子里,夏长泽唯一的安慰,就是带着缕缕青草香的男人。
那人每日都会守在他身边,忙里忙外替他换衣喂水、梳头盖被。夜里更会宿在他枕畔,但凡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起来查看,确认他没事才会再度睡下。
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夏长泽近来反而更能清晰闻见窗外的雨,听见那人急急忙忙去关窗子时砰砰砰的毛躁。
亦越来越熟悉那人的指尖的温度,给他擦脸擦身时轻柔而有力的动作。
他好像心很细,很能觉察到他心思的变化。
每次夏长泽胡思乱想、心急如焚时,那人总能适时给他安慰。或是用温暖的手臂圈住他轻轻拍抚,或是在抱着他在他耳边哼几首走调的小曲儿。
那个人的怀抱里,有着阳光的温度和气息。
从小到大,夏长泽被人抱过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
身为云锦太子徒占个身份高贵,寻常仙灵也不敢随意近身。母妃早逝,父皇又不待见他,以至于他缩在冰冷的东宫那么多年,始终都没人哄、没人肯摸摸。
他贵为太子,还得摆出一副昂首挺胸、毫不在意的样子。
但天知道他对于肌肤相触这件事,暗地里贪渴了多少年。
而如今,终于有人每天都会抱抱他了。
此刻他正靠在那人的胸口,被喂饭。
“来,再吃最后一口,啊”
粥不烫。
碧玉粳米本身甜糯,带着荷叶的清气和桂花的香。
放了一点点粗粝的盐,简单本味。
夏长泽虽说根本没什么食欲,但每次勺子伸到唇边,他还是会颤着无色的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努力去吞咽。
吃不下也得吃。
因为他要乖,不想招人讨厌。
因为多难得有人不仅愿意照顾他、喂他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地舀起粥时还会细心帮他吹凉。
夏长泽实在是怕。怕自己不好好感恩戴德地全部吃光,以后这样的抱抱和喂食就会再也没有了。
食髓知味吧。
这种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既陌生又不可思议,他偷偷的很喜欢。只是这样靠着暖暖的身子,都好像是躺在云朵上一般轻飘飘的。
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
倒也并非是当年在云锦东宫时人人都讨厌他、懒得理他。
只是倘若在云锦宫里,谁敢这样细心照顾小太子,转头可都是要倒大霉的。
夏长泽的父皇云锦帝,在外名声一向还不错。许多人都说他仁慈和善、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
然而,在对待嫡出幼子时,这位人人称道“秉佛心”的云锦帝却向来极尽无端苛责之能。
夏长泽在云锦东宫孤零零住了十来年,自然也有过得病、受过伤,无法下床的时候。
至今记得一次受寒,病得天旋地转、下不来榻,父皇难得百忙中抽空过来瞧他一次。
却只是站在隔床一丈的纱帐外,问了太医些话而已,始终不曾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看他到底怎样。
夏长泽那天浑浑噩噩起不来身,实在无法行礼。
云锦帝大概以为他睡了,临走前竟吩咐左右仆从道,若是这般小病小伤都挺不过去的话,云锦没有这般的废物太子也罢,你们一个个不准惯小太子的娇气毛病,便是病得要死也得他自己去用饭喝药,用不了便饿死算了。
云锦帝一言既出,仆人们不敢不从。
倒是也有新来的单纯小侍女,看小小的太子在病床上冷汗森森瑟瑟发抖着实可怜,出于不忍偷偷去后厨煮粥。
粥还没煮好,便被侍卫人闯进来砸了碗筷,受罚后赶打出宫。
夏长泽多年来始终弄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生父待他如此心硬。
直至如今,劫后余生瘫在床上,才忽然想了个清明,继而几乎要哑然失笑
或许正是他父皇眼光老辣、三岁看到老,一早便瞧得透彻他这个太子不当大任、是个早应被狠心换掉的小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