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这样思忖时候,楚晚宁在南屏山打了个喷嚏。
戌时。
离他生辰, 还有最后一个时辰。
但楚晚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与墨燃归隐南屏山才两年, 而之前两辈子, 那千万个岁月, 他过得太难太难。吃惯了苦人,陡然尝到甜, 其实并不那么安定, 也不那么习惯。
他就是薛蒙眼里, 那种从未被宠爱过人。
至少从前是这样。
夜深了,很快就要到子夜交替之时,但墨燃还没回来。
楚晚宁站在青竹柴扉前, 披了一件单衣,抱着狗头望了一会儿,不见墨燃身影。晚间露重,他卷着手,低低咳嗽数声, 皱起眉头,狗头仰起脑袋来吧嗒吧嗒舔着他侧脸, 发出“呜呜”讨好声音。
楚晚宁垂眸问道“你困了”
“汪”
他便将它放下来,说道“回屋睡吧,我再等一会儿。”
“呜呜呜汪”
竹条编织成宝塔灯笼糊着绢纸, 在院门檐角下轻摇飘摆, 明黄色烛光洒在楚晚宁修匀雅致面容上, 在他眉眼肩头都落了一袭晶莹浮光,令他看上去敛了锋芒,比平素温柔得多。狗头拿脑袋去顶他袍角,又绕着他汪汪直叫。
“不想回去”
“汪”
楚晚宁于是又把它举起来,鼻尖点着它湿润微凉小黑鼻子“好,那你就继续和我等吧。”
“呜汪”
但狗头又不依不饶,楚晚宁和它沟通没那么自如,不知为何墨燃每次和狗头总能很快地理解对方意思,他就要慢好多。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想要我去睡觉,不要站在这里了”
“嗷嗷嗷汪”
狗头因为主人总算明白了自己意思而高兴起来,摇着尾巴原地跳跃着。
“再等一会儿吧。”
“汪汪汪”已经等了很久啦
“你不想一个人回去睡吗”
“汪汪”
楚晚宁见它摇头摆尾模样,不由地想到了白日时,墨燃临走前跟自己说过话早点休息,不用管他。
“夜不归宿,当真是翅膀硬了。”楚晚宁叹了一句,神情多少有些不悦。他见狗头恳求地殷切,于是最后回望了上山小径一眼,合手掩上了院门,抱起狗头回了屋内。
谁知困意虽有,入睡却没有那么容易。
楚晚宁给墨燃留了一盏灯,憧憧光影摇曳里,他闭着眼睛蜷在床上,模糊着就开始做梦别看他平日里从容平淡模样,其实他这具承载了两世魂灵与记忆躯体,到底是不安。
刚刚归隐南屏山头几个月,他几乎每晚都会惊醒。
一会儿是梦见了巫山殿里,踏仙君被薛蒙刺杀后苍白脸,在殿外雷霆暴雨映衬中显得如鬼魅般阴沉。
一会儿又梦到天音阁外,墨燃长跪于地,鲜血不断地从胸口涌出,哽咽着问他,说,师尊,我是不是已经还清了,我是不是已经干净了。
他梦到死生之巅败亡,梦到怀罪圆寂。
梦里踏仙君森森然地对他说,楚晚宁,本座恨极了你
梦里,亦是南屏山,当年风雪夜,墨燃说,晚宁,我会一直爱你。
可墨燃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地没有了心跳,留给他,只是一夜凄楚与绝望。他怎么也忘不了当时那种无法言喻感受,每次梦到这里,他都会因自己揪心痛而惊醒,他甚至会无法辨认岁月几何,他会忍不住靠过去,反复确认身边睡着人是有呼吸有心跳,那种剧痛才会逐渐地褪去。
却后半夜都不再睡得安稳,时不时就想要睁开眼睛,再看一看墨燃脸,看着青年如今安宁睡颜。
后来,他这般异样被墨燃发现了。
那一天是踏仙君人格,这个于空寂巫山殿孤独徘徊了许多年人,只一眼就明白了楚晚宁究竟在为什么而难受,为什么而夜不安眠。于是踏仙君什么也没说,张开臂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岁月,隔着血肉,那心跳雄浑而有力地传递给了怀里人。
驱散了噩梦阴影。
踏仙君吻着他发顶,低沉地哄着他“没事了。晚宁,都过去了。”
楚晚宁没吭声,许是死要面子,不愿丢人。
但踏仙君能感到自己亵衣衣襟湿润了,有温热泪浸在了他心口。明明不是什么滚烫东西,却让他整颗心都热得厉害,战栗得厉害。
令他疼极了,爱极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他从前只会粗暴地占有,哄人好难。
他就这么笨拙地拍着楚晚宁肩背,嘴唇磨蹭着他发顶,耳廓,最后低下来,噙住那微凉嘴唇。
“晚宁,我会一直爱你。”
接吻间,他模糊地对他这样喃喃,他感到了掌中那从来狠倔之人明显颤抖,于是在也按捺不住,就着之前温柔残韵,再一次与他共赴沉沦。
而那之后每一天,无论是何种神识,墨燃都是拥着楚晚宁入睡,每一次睡前,都会说一遍,我会一直爱你。
如今甘总会慢慢涤去曾经苦。
这一句话,也终于在墨燃不住地重复下,从死别呓语,成了相守诺言。
两年来,无论墨燃因为什么原因单独出门,他总会在天黑前赶回来,因为他知道楚晚宁虽不说,但却不爱南屏山夜晚清冷,他恩公哥哥需要他相伴。像今晚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墨燃第一次没有在日落前回家。
楚晚宁沉稳好面子,不会去盘问这个盘问那个,但他嘴上不问,脸上要强,却不意味着他心里会好受。
所以时隔了那么久,他侧睡着,竟又一次陷入了梦魇。
他又回到了那一年南屏山,墨燃离世那一天。
他梦到自己无论怎么唤墨燃,墨燃都不醒,天音阁于他爱人胸膛留下伤疤是那么狰狞而又触目惊心,他守着他,哽咽着
他不住地重复着爱人名字“墨燃”
墨燃。
而在这冰凉梦境中,却好像有谁忽然握住了他手,捉来凑在唇边温柔地亲吻着。
那人缱绻地对他说“师尊,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楚晚宁感到睫毛湿润,梦醒之间,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心中微定,待要再睡,却忽然发觉自己靠在一个熟悉温暖胸怀里。
他一惊,模糊那一点睡意都没了,湿漉漉睫帘子蓦地抬起,凤眸正对上一双紫黑色眼睛。
“墨、墨燃”
墨燃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身上带着些夜深露重微凉,躺在他身边。为了不打扰他,墨燃也没紧抱着他睡,只小心握了他手,贴近他。
见楚晚宁醒转,他微挑起了眉
“嗯本座还是吵醒你了”
楚晚宁还当他要道歉,岂料踏仙君用力搂了他一下“吵醒了正好,就干脆让本座好好抱一抱。”
“滚。”
踏仙君知道自己今日剩下时候不多了,平日里他是一定要和楚晚宁嘴上斗一斗讨讨骂,但这次,他一拥之后,单刀直入,俯身贴着楚晚宁耳廓,低沉笑道“滚什么,本座给你准备了惊喜,只怕你看了要疼我还来不及。”
“”
这人脸皮真是与日俱增。
楚晚宁本就噩梦初醒,起床气重,此刻又被他热烘烘沉甸甸身子压得难受,不由剑眉抬起,凤眸犹带着梦里湿润与伤心,却是含着困意与怒意“大晚上不睡觉”
“不睡。”
楚晚宁更怒了“不睡做什么”
踏仙君挑起他下巴,细细摩挲着,目光从他眉眼一直徘徊到他微微启合嘴唇。
怀里这人明明瞧来有些凶,还有这样那样不完美,可两辈子了,每次一看他还在身边,就觉得心好烫,暗中欢喜得紧。从前他死活不承认,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知道,就只有这个人,可以令他瞬间情如燎原火,意若绕指柔。
想抱他,想吻他,想要他。想欺负他到疼,却又想疼极了他。
如今更是觉得世间美人虽多如云霞,可所有云霞拢到一起,也皆不及他晚宁半寸光彩。凶他也好看,生气也好看,都好看。
踏仙君于是笑道“大半夜不睡觉还是有许多事可做,本座不是都教过了你”
楚晚宁“”
见他睡意全无,又怒又无奈样子,踏仙君心中大动,忍不住低头亲了他一下。
“墨燃--”
“逗你玩。”一吻之后,踏仙君亲昵地蹭了蹭他鼻尖,“本座时间快到啦,今日你欠本座,三日后再问你讨回来。”
“”
“今夜本座想说只有”踏仙君顿了一下,笑了,脸颊侧酒窝深深,三分邪气七分怜爱
“晚宁,生辰快乐。”
楚晚宁一下子怔住了。
而这时,遥远净慈禅院钟声悠然敲响,正是子时交替,竹叶萧娑。
亥时末。
子时初。
墨燃瞳眸中仍有踏仙君骄傲,可未及说些什么,又已然换作了墨宗师温柔。墨宗师缓了一下神,多少适应了随缘分享给他昨日记忆,只觉得七零八落莫名其妙,一时也不知踏仙君状态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但见眼前人是心上人,墨燃微怔过后,心中欢喜无限,于是抵着楚晚宁额头,小声道“晚宁。”
“嗯”
“生辰日快乐。”
想了想,又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本来是打算明天白天再修整一番,然后领着楚晚宁进心想事成盒。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切换回来时,楚晚宁还没睡着,也没想到自己会自然而然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这句话。
他对楚晚宁甜蜜太多了,好像片刻也忍不了,一点也熬不住。
明明是活了两世人了,真假成了两次婚,前世日夜缠绵八载,今生相伴也已两年,但他这时候就像是个冒冒失失毛头小伙子,初次向心爱之人献宝表明心意似,有些急不可耐,甚至指尖盗汗,微微颤抖。
“我我还没有全部做完,但我领你先去瞧一瞧,好吗”
楚晚宁这时才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原来今日是自己生辰日。
而墨燃白天其实是为了贺礼而忙碌着没有回家。
他迷惑散去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愧疚,忍不住抬手捧了墨燃脸,满心柔软。
“你忙了那么久,原来是在忙这个。”
墨燃就笑。
“师尊想现在就去看吗”
楚晚宁坐起来,拢了乌墨长发,顺着他意道“好罢,你都准备了什么”
“一个超凡脱俗惊喜。”
墨燃说,领着楚晚宁去了他们院中,狗头睡得酣,脸埋在爪子下没有被吵醒。墨燃潜身进了草丛,打算挖出之前自己藏在这里心想事成盒。
然而
一声惨叫划破南屏寂夜“靠我盒子呢”
狗头继续安详熟睡。
无事发生,狗头心道,你永远叫不醒一只装睡狗,咩哈哈哈哈
墨燃花了好半天,闭目竭力回想自己身为踏仙君时发生事情。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勾起了一些记忆碎片
给姜曦套麻袋。
给薛蒙套麻袋。
给梅含雪套麻袋
完了完了,全他妈完了
楚晚宁微微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墨燃抱头“我我我好像在昨天干了些非常荒唐无稽事情”他说着在屋内七翻八找,最后总算从自己乾坤囊里找到了心想事成盒。
“你是要把这个送给我”
“原、原本是”
“那现在”
现在现在恐怕不知里头变成了什么可怕模样。
墨燃喉头攒动,想要把楚晚宁留在外面,自己先进去看看。但无奈话已经说出口了,这会儿再丢下师尊独自入盒更是不妥,只得在心中祈愿自己昨天没有将盒子闹得天翻地覆。他硬着头皮道
“现在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总之先,先一起进去看看吧。”
墨燃与楚晚宁进到心想事成盒里时候,两人都被眼前情形震惊了。尤其是墨燃,前天他临走时,盒子里还是挺正常一方天地,但此刻,他屋子被重新翻建修葺,多了许多金光闪闪贵气逼人饰物。
除此之外,天空飞花,云雾缥缈,麦浪滚滚,星云布空原本挺有意境挺有留白山水田园,硬生生就被填满了色彩,教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哪里还是飘然世外枕水人家。
整就一土财主风格啊
更要命是,小院花田中竖起了五个木头架子,分别绑着姜曦、梅含雪、薛蒙、贪狼、璇玑,像五个稻草人似扎在田野里。
楚晚宁看着那五个祭品似人,有些僵住“这就是你要给我礼物”
墨燃大惊,转头偷看楚晚宁脸色,看完之后更是心如鼓擂,连忙道“师尊,不、不是你看到这样这不是我干”
话音未落,屋顶上叭叽跳下一只软乎乎年糕精。
糕霸天晃着自己明蓝色灯火摇曳小尾巴,哒哒哒地走出来,仰着脑袋,闪着星星眼,伸出两只小爪爪朝着楚晚宁跑过去“神、神木仙君君君君”
然而还没抱到楚晚宁,就被墨燃双手绕在咯吱窝处举了起来。墨燃简直都快崩溃了,用力摇晃着它“糕霸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糕霸天没有反应过来墨燃人格已经又一次进行了切换,万分茫然道,“则、则不四你自己抓来艾斯艾斯啊级别人族吗来兑换田园山水滴”
“”
墨燃额头突突直跳,沉默半晌后终于明白了。
他蓦地闭上眼睛,恨不能抬手扼杀自己。
他昨天一天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踏仙君又在自己和自己争宠
他这边无言以对着,木架上绑着薛蒙已经气疯了,大声嚷道“墨燃你这个狗你到底干什么你快放我下来”
糕霸天扭头眨巴小眼,看了薛蒙他们一会儿,和墨燃解释道“这是您一个时辰前干事情,您一共抓了五个艾斯艾斯啊,生怕他们在里面捣乱,所以您就干脆在捉捕结束后把他们全都绑起来了。”
墨燃“”
薛蒙还在大叫“师尊师尊救我”
楚晚宁拂袖“看你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