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 到底算不算倒霉呢?
若是拿这个问题询问裴锦绣, 她一定会摇摇头, 笑着给出否定的答案,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真的很幸运。”
当然,这份她自以为的幸运, 在旁人看来,是带着些自我安慰、打肿脸成分的, 毕竟她在很多同龄人的眼里,向来运道不太好。
和裴锦绣一块长大的吴韵怡, 便一直是这么认定的, 吴韵怡和裴锦绣两人很有缘分,从幼儿园开始便是同学,到了小学在隔壁班,初高中两个女生又幸运的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虽然还没做过同桌,可也已经视彼此为最好的朋友, 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 这是死党, 若是按后世流行的说法, 她们则是十足的好闺蜜。
除却幼儿园时, 还不大知事的年代, 稍微长大一些,懂事了的吴韵怡,便一直很是心疼自己身边的这位好友。
C城是个县级市, 虽说在“县”一级里,GDP排行挺高,经济也还算发达,可真要和什么省会、大城市比,还是差了老远,城里这几年开始规划,百废俱兴,从早到晚不是修路,就是挖地,而在这样的县城里,比外头更讲究人脉关系,看似家长里短的小八卦,其中隐藏了不少信息。
才和裴锦绣成了朋友没多久,吴韵怡便从妈妈叹息般的声音中,听出了对方的倒霉人生。
那时是在餐桌上,吴妈妈眉目温婉,眼神里全是心疼,给女儿夹着菜,顺道说着八卦:“韵怡,你要对你那小同学好一点,她啊,可可怜了。”
吴爸爸夹着菜,有些不满意地看了眼总爱说人家家里闲话的妻子:“吃饭还堵不住你嘴,到女儿面前说这些做什么?”不过也忍不住好奇,“这小姑娘怎么了?说来我还不晓得韵怡的新朋友呢。”
吴妈妈也不恼,瞅了眼口是心非的丈夫,男人不都一个样子吗?嘴巴说不想知道,心里好奇得厉害:“你估计也认识,那小姑娘就是裴里村老裴头那一支的,她爸爸是裴闹春。”她报了个地名,县城里以各个地区划分开来,说来有时也不知道,这些上一辈的人到底是怎么按着村落把认不得的人都匹配上的。
“奥……”吴爸爸应了一声,也点了点头,“那是挺可怜。”
吴韵怡听不懂,只是茫然地看来看去:“锦绣过得不好吗?”她为小伙伴忧心忡忡。
“那可不是。”吴妈妈说话间带着同情,当妈的,总见不得孩子过不好,“她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听说她还是早产,花了不少钱治病,接回家的时候,家里的钱都花得七七八八了,他爸和他妈本来一起有点手艺,还拉了个工人队,这一下半年一年不接活的,后头也就散了,不就跑去给人家打工了吗?听说那么小一人,天天跟着爸爸去工地呢。”
她说得也没太明白,毕竟外人的事情,传来传去早变了样,事实是早年的医保没那么规范,裴妈妈和裴锦绣确实花掉了不少钱,后头又遇到裴爷爷和裴奶奶轮着生病过世,这丧葬嫁娶,本就是大花费,又耗神,最后这个本来不算富裕但也小康的家,总算被拖得差不多垮,还欠了外头一些债务,家里没长辈,裴闹春也没法把孩子托付给别人,只得自己拉扯着,被人聘工赚回来的工资,除却要养自己和女儿外,还得还债,再加上像他们这样不属于正规军的工人,还时不时地遇到拖欠工程款的老板,这些年下来,也没能存下多少钱。
吴韵怡那时候当然没听懂,还小的她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心里留下了个印象,自家好友,可能有个不那么好的家境和家庭,还有母亲那句,叹着气地:“没妈的孩子就是草。”
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她越来越直观的意识到,妈妈和爸爸轻描淡写地几句这孩子挺可怜中究竟包含了多少。
吴韵怡和裴锦绣总是无话不谈,就连上厕所都得你喊我、我喊你的结伴过去,她所看得见,知道的,便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她知道,班上大多同学,放学后都有父母来接,大家时常聚在学校门口,虽说零花钱不多,可偶尔买个一元一杯的椰果奶茶、五毛一袋的双拼鸡蛋糕、价格不等的串串香等,还是不至于太破费的,可类似这样的场合,裴锦绣从来不会参与,哪怕别人吃得再香,她也只是摇摇头,说自己不想吃。
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除却普通的文具外,还摆着各种各样升级版,吸引学生的玩具,什么可以给娃娃换衣服的贴纸、图案精美的软皮笔记本、带锁日记本等应有尽有,就连笔和橡皮擦,根据价格不同,也有不一样的款式,就连书皮,也分了稍微贵些的硬皮版本,和最简单普通的超薄版本,讲究的女生还会买上一些花样各异的书皮纸,仔细地把课本包上再套上书皮。
同样地,这些东西,裴锦绣依旧毫无关心,她的书本,用的是最简单的日历纸包的,白色的那面露在外头,隐隐还能透出里头各异的花样,铅笔盒这些则也从来没有换过,永远都是老模样,就连笔,就买过这么三两只,然后便是一整扎的笔芯,只因为笔芯通常比笔要便宜上几毛,而那些发下来的作业本,更是正面写完写反面,一本写完了,还能把四周的边边作为草稿纸,绝不浪费一些。
女生总有些同款“小执念”,吴韵怡还不懂事的怂恿过好友,期盼对方和她用一样的本子,那本子价格不贵,也就四块钱,可裴锦绣怎么也不肯同意。
她拉着好友的手说:“韵怡,我爸爸赚钱很辛苦,我不能乱花钱的。”
听到那话,吴韵怡只是卡壳,事实上她也不是乱花钱的人,可她总觉得,不用这么“苛刻”着自己吧?就像爸妈,一个礼拜给个几块零花钱,她也没都花光呀?为什么不能偶尔给自己一点小奖励呢?当然,最后谁都没有说服谁,两个小伙伴冷战了好几天,最后在裴锦绣的软言中,又重新走到了一起。
可这还不是全部。
吴韵怡知道,裴锦绣每天都会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她口袋的夹层里,放着家里的钥匙——她和爸爸住的房子挺老了,已经有了二三十年的历史,在裴爷爷在世时装修过一回,不少装饰在现在看来已经很是老式,就连地砖,也用的是现在早就被淘汰的红钻,和光滑的瓷砖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她准时回家的原因,是因为裴锦绣除却要好好学习外,还得替家里分担家务,头一次听到这件事的吴韵怡睁大了嘴,她们都是计划生育后出生的孩子,由于是独生子女,谁都是家里的小公主,再加上父母那一辈一向勤快,平日里忙里忙外,绝不要孩子添乱,吴韵怡每天回家,只需要等着妈妈做完饭,唯一做的家务,就是稍微把自己房间捯饬干净一些,其他的从不要她搭手,就连给爸妈端碗盛饭,都得听上好几句夸奖呢。
但裴锦绣却一手承包了家里的小杂活,她很小的时候,便和家里的竹编小板凳,成了连体婴,每天抱着小板凳跑来跑去,一会放这、一会放那,惦着脚洗碗、惦着脚洗衣服、惦着脚煮饭,事实上裴闹春当然舍不得女儿做这么多,只是他们工地的具体位置不太确认,有时离家的距离确实太远,若是什么都得等他回家,那简直耽误太多事了,他劝过女儿好几回,都没能劝住,久而久之,只能默许了这些,不过他这个当爹的倒也不苛刻女儿,只要一回家,勤快得不行,把剩余的所有活计包办,赶着女儿去读书。
只是这些,在许多同样受到父母宠爱的孩子们看来,已经足够“可怜”了,也许是年纪小,还不懂那句何不食肉糜,也许是他们单纯的身边即世界,总之,很小开始,裴锦绣就收到了无数的“同情”,哪怕她努力推拒,也无可奈何。
吴韵怡曾经在生日时把好友郑重地拉到身边,紧紧地搂住对方,她亲昵地告诉裴锦绣:“锦秀,我许了个愿,我希望好运气快点来到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裴锦绣哪能在那种时候拒绝好友的好意,她只得苦笑一下,点了点头,张嘴又闭上,选择把话憋到了心里,可她真的觉得,她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了。
她有爱她的爸爸,有喜欢她的同学,虽然成绩不上不下,可好好努力,起码不至于考得太差。
是,生活倒是“苦”了一点,可也没那么苦,帮爸爸干活,能减少爸爸的负担,能看着每次大汗淋漓回来的爸爸,稍微坐在那喘口气,她心里开心;爸爸也是给她零花钱的,她少乱花钱,把钱一点点地存起来,她也觉得好幸福,积少成多,没准有一天,她就可以给家里买电视、买洗衣机,买可多可多东西了。
知足常乐,世人常爱比较,能够好好地活着,努力有成果,就足够幸福了,裴锦绣时刻记着爸爸的话——就算她真的很倒霉,每天愁眉苦脸,老天爷也不会喜欢把好运气给这样的孩子的,她足够满足,就算得不到什么,也没有关系。
“裴锦绣,你最近运气是不是有点好的!”吴韵怡忍不住揽着好友,脱口而出,她眉眼弯弯,这几天的糟糕心情陡然散去,此刻真诚的替好友开心,“我就知道,你这么好,不会一直倒霉的。”
裴锦绣有些无奈地看着闺蜜:“我以前运气也很好呀!”
得,又来了,吴韵怡撇了撇嘴,她可受不了好友这好像被洗脑的生活幸福论,只是受不了也不能怎么办,谁让这是她最珍惜的好友呢?“你可别和我扯那些,反正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世界上最贵的字是什么?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比如什么爱、恨、忘等等,可在现实主义的人看来,那便是用红色笔在家门口写的大大的拆字,对了,还得画个红圈。
在小县城里,拆迁虽然不至于致富,可也基本能赚上一些——老房子大多是地皮,连楼带小院的,一般都是自家起的三四层小楼,面积从不算小,可上了年纪的屋子,总有多多少少的毛病,再加上以往这些地域大多不在城市规划中,什么路、排水都很一般,就连想要指望弄个天然气都难,也正因为此,想要卖房出租一直不太有价,而拆迁之后,分到的房子,都是政府统一规划的小区,按照面积折算,少说也能分个两三套呢!到时候出租自用,想怎么样都行。
“嗯,会好的。”裴锦绣知道好友替自己开心,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虚,她自己心里清楚,是什么带来的这些好运,那条已经没了命的锦鲤精,好像真的给她送了一份大礼。
这段时间来,她的运气,一直好的有点过分,身边的人也都多少受到了影响,可这变化到底是好是坏,没人说得清楚。
“对了,我给你说个好消息。”吴韵怡挽着好友的手,一蹦一跳地,“这回我考试可没生病,考得挺不错的!如果以后一直不生病,我肯定回回发挥超常!” 她一有开心的事情,就想要和好友分享。
裴锦绣点点头:“那就好。”她不想脸大的把一切都归在自己头上,不过这一切看来,的确和她有关。
“如果考好一点,爸爸会开心的吧……”说到这,吴韵怡陡然失落了下去,她头低低,看着地板。
裴锦绣察觉不对,有些紧张地握住好友的手,说白了,好友是个傻乎乎的乐天派,这段时间来一直不对劲,她还以为是考试综合症呢!现在看来,好像和家里有关:“韵怡,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对彼此实话实说吗?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吴韵怡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妈妈也哭着教育了她好几回,可看着好友满是担心的眼神,她终究憋不住难过,滔滔不绝的倾诉了起来,“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很幸福,也很幸运,可现在看来,我才是最倒霉的一个。”
她以前还可怜好友没有妈妈呢,结果兜兜转转,她不但快要没爸爸了,就连妈妈也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