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一夜未眠。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 等待权威调查。
上午九点,她想起身喝杯水, 人一站起来, 便晕眩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 教导主任的露馅, 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拿出手机, 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 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 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唯一的一个, 昨晚也
她正要放下手机,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 现在可以联系了。
电话打过去, 罗战正好有空闲。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说“站在风暴的中心, 不好受吧”
“你都知道了”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战斟酌半刻,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 证人证言很清晰,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 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哑口。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宋冉没吭声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翰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愣住。
李瓒一夜没睡好。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
分析下来,他能尝试挖掘的点是教导处主任和赵元立老师。
上班前,李瓒再次拜访了教导处主任。
可主任的丈夫说,主任母亲生病,她赶回隔壁省老家去了。
李瓒心中起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王同学曾经向她举报过赵老师”
丈夫摆手“我们从来不讲工作上的事,不知道。”说着匆匆关了门。
到派出所上班,民警小甲看见李瓒眼睛上重重的黑眼圈,也不好受,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事儿不怪你,都怪那记者。你别往心里去,就算那天删了她照片,她也是会乱写。”
李瓒扯了丝笑容,没有回答。
工作间隙,他点开宋冉的号码,打字“昨天我不是劝你,是想提醒,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体罚暴力。我怕你好心办坏事,之后承受不住”
他还没打完,手机新闻出消息了赵元立的学生们写了公开信,力证老师的清白。
李瓒点开看,是上百名学生的联名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赵元立老师如何师德高尚,关爱学生;同时引用国际网友的评价对宋冉进行了攻击。对candy获奖照背后的动机发出质疑,以此类推,对宋冉写另一种声音的动机发出质疑。最终结论宋冉是一个利用苦难博取关注的记者。
自此,舆论又开始疯狂逆转。
李瓒收起手机,起身出了趟门。
高三的学生周日要补课,实验中学三号教学楼里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赵元立照常上课,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请假。
李瓒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里等候,目光从架子上满墙的优秀教师奖状奖杯上移开,又扫了眼室内的办公桌。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赵元立才下课回来。
“李警官,不好意思久等了。”赵元立满面歉容。
“没事,我也才刚来。”李瓒微笑,寒暄一句,“高考没几个月了吧。”
“是啊,高三的课太重要,耽误不得。我带着高三好几个班呢。”赵元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李瓒拦住“不用。”
赵元立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今年真冷啊,都开春了,气温还是这么低。”
李瓒笑了笑,闲聊几句后,说明来意“这次过来是做后续调查。耽误您时间了。”
“没有的事,您说。”
“网上那篇文章您应该看到了吧,不知道您怎么看”
赵元立叹息“我教书这么多年,只想着好好培养学生,尽力付出。没想到这次,居然轮到这群毛孩子为我出头,写联名书替我伸冤。我真是又惭愧,又欣慰。”
李瓒看着他,目光微动“我说的是宋记者写的声音,指控您辱骂体罚学生的那篇文章。”他看了下手机,“学生的联名书是半小时前发的,那时您不是在上课吗怎么会知道”
赵元立挂着笑“学生之前跟我说了要做这个事,我有私心,就没拦着,实在是全家人被骚扰得太惨了。至于那个记者写的文,完全是子虚乌有。昨天接受调查时我说得很清楚,我对学生问心无愧,无论是那个王某还是朱亚楠,我从没做过记者写的那些事。”
李瓒问“您知道那个王某是哪个学生吗”
赵元立“王是大姓,我怎么可能猜到。”
“平时有没有哪个学生对您有怨气”
“没有,我和每个学生关系都很好。他说的事我没做过,我不可能知道王某是谁。一定是那学生撒谎了。”
李瓒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眼神审视。
“怎么了”
李瓒说“宋记者经受多方施压,但直到现在都没向警方透露学生的任何信息。”
“所以呢”赵元立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的同僚都认为记者在乱写,不出信息。那个所谓的王某是虚构的。但您作为当事人,心里却默认为,有这么一个撒谎的学生接受了采访”
赵元立一愣。
“可您又说,每个学生都和您关系很好,这是不是矛盾了”
“还有,”李瓒下巴指了下旁边的办公桌,“赵老师,这桌子的角破损得这么厉害,您不小心撞到过”
赵元立脸色变了,说“我该说的都说过,李警官如果对我有什么疑问,下次我亲自去公安局配合调查。现在我要去上课了。”
这事不在李瓒的管辖范畴,赵元立显然很清楚。
李瓒淡淡一笑“打扰了,您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他站起身,颔首告辞。
李瓒没有耽搁,马上赶去公安局找到吴副队长,把笔记和录音交给他
“吴副队,赵元立一定有所隐瞒。”
吴副队听完录音,表情却没有任何波澜,说“李瓒,昨天我跟你说过,朱亚楠身上没有任何生前造成的暴力伤痕。”
“可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也是”
“你说的这两种暴力方式,朱亚楠的父母承认了,说这月在家骂过孩子。他们也很后悔。”
李瓒微微拧了眉,道“那不代表赵元立就是无辜的。赵元立对王姓学生施加过暴力,死者朱亚楠或许没能幸免。虽然两者目前没有直接关系,但这条线还是要查”
“证据呢谁看见了,听见了赵元立跟朱亚楠的那段对话只能说语气严厉了点,法律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李瓒,你没读过警校,不清楚凡事讲证据,不能听凭一面之词。不讲证据的后果就是执法暴力。只要没证据,哪怕赵元立真的跟朱亚楠的死有关,法律也不会惩处。”
“我懂。”李瓒静默半刻,问道,“可没有证据,不该去找吗”
他说“毕竟,证据不会自己飞过来。”
吴副队微皱起了眼,盯着他看了会儿,说“现在情况是赵元立和朱亚楠之间没有证据链。造成朱亚楠死亡的就是他父母。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结案公告了。那记者是你的朋友,就请你告诉她,现在的记者,总妄想通过舆论来指挥甚至控制法律和执法者,决不可能。”
李瓒眼神变了“所以你这是在跟一个记者较劲赌气吗”
“李上尉”吴副队忽然的一句称呼。
他之前看这辅警不过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可此刻,他迎着李瓒的眼神那果然是军人才会有的眼神,刀锋一样锐利无声的眼神。
“那天在白溪见你太厉害,本来想把你挖去防爆大队,结果一打听,是个大人物。能做我的头儿了。”
李瓒冷静看着他。
“我们系统内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不过李上尉,你是军校出身,是不是比一般警察更明白,如何遵守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那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今天结案了。”
李瓒从院子里出来,站在路边等红灯。
十字路口,车流如织。
他看着高楼大厦,人来人往,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虚幻,像浮现在东国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
路灯转绿,李瓒没有随着人潮前进。他留在路边,像一个异类。
好一会儿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宋冉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