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床位靠最里面的墙壁, 素色的医用帘子将其与旁边床位各自隔开, 隔出这一方空间, 灯影柔和, 他颀长的身形宛若凭空出现的幻觉。
“你怎么……”
该说“你怎么在这”或者“你怎么来了”, 还是“你来干什么”?
无论哪个,都显得她矫情。
他还能为什么出现?
娄迩心底有暖流流淌, 任由半句话截断,看向一旁迷迷瞪瞪醒盹的保姆:“你找个地方睡会儿吧,我和季医生再聊聊葭葭的病情。”
季新成进来之前不曾留意原来还有位保姆, 暂且收住口, 视线逡巡向床头柜,留意到保温餐盒和用过的餐具, 自行找到她在电话中没给他的作答。
待保姆离开,他回复她没问完的话:“睡不着,所以来医院加班。”
娄迩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 别别扭扭坐回去。
季新成径自落座床尾, 架势似打算陪在这。
娄迩愈加不自在:“你不是要加班?”
“这不是正在加?”季新成拉了拉被子, 盖住小妮子露出的一点脚丫,建议道,“你外甥女的情况不需要你熬着, 而且护士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巡床。你也躺上去休息。”
孩子体型小, 病床再睡个大人绰绰有余。其他床位的家长也是这么干的。在他出现前,娄迩也有此打算,可现在他人在这, 娄迩怎么可能好意思?
“我现在睡不着,等累了再看看。”
季新成洞悉她的心理,起身:“我走,你可以睡了。”
“等一下。”娄迩轻唤。
“嗯?”季新成驻足,回半个身,侧脸线条格外温柔,如雾霭下的湖。
娄迩的心脏跳快一拍,礼尚往来道:“新年快乐。”
不知哪张床的孩子似梦魇,突然惊哭。
孩子母亲的哄声即刻到位,然而并不见效,很快将其他床位的孩子吵醒,甚至有几个年纪特别小的,跟着一起哭,此起彼伏。
季新成走了出去。
娄迩稍往外仰身,看见斜对床的女人抱着约莫两岁的孩子手脚颇显慌乱,大概便是打头阵的那道哭声。
季新成走去的方向也是那边。
娄迩收回视线来看自家孩子。
小妮子睁着眼睛,不吵不闹,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
她不禁心下寥落。别人家的孩子可能哭得人心烦,她倒希望葭葭也能和普通孩子的反应一样,跟着哭。
季新成低低的嗓音断断续续传来,从只言片语判断,应该是在帮忙查看小孩啼哭不止的原因是单纯梦魇还是和病症有关。
伴随脚步,护士的声音传出:“欸?小季医生?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季新成没答,让护士去拿注射液。
不多时,再传出丁姮的声音。她没像护士一样询问季新成的出现,开口便和季新成商讨孩子的病情。
娄迩哄着孩子入睡,却心猿意马,注意力不住往外飄,从小孩的吵闹和家长的哄孩声中,捕捉季新成细细碎碎的动静。
奇怪得很,即便多人的步子杂沓,她也能模糊辨别,其中是否有属于季新成的。
她不认为自己对季新成熟悉至如此地步,何况两人之间分明存在两年的空白。
那个孩子的情况貌似有些棘手。
娄迩仰身想再看看,床位的隔帘已全部拉起,不留缝隙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映照在隔帘布帛上的晃荡的影子,其中两道明显是季新成和丁姮。
后来孩子被转走,不知转去哪儿,季新成和丁姮也跟着去了。
护士来巡床,在娄迩这里也逗留片刻,给葭葭测量体温。
哭闹声渐消,最后只余一两个孩子的抽噎,还有一位母亲轻轻哼小曲儿。
娄迩想起零点前后忘记给乔瑾、乔瑜和袁满发红包,在葭葭入眠后给补上,然后爬上床,抱着葭葭一起睡。
处理完突发状况已是凌晨两点钟。
季新成摘掉医用手套和口罩,靠到敞开的窗户前透气。
丁姮走来他身侧,递给他一杯水。”
“谢谢。”
水温刚好,季新成一口气喝光。
丁姮慢慢悠悠地呷自己手里的这杯:“感冒还没好?”
“嗯。”季新成戏谑,“身为医生也没办法让自己立刻药到病除。”
“是啊。”丁姮认同,转口问,“听说你申请调去门诊?”
季新成瞍她:“你消息灵通得有些可怕,我晚上才提交的。”
“很难知道吗?”丁姮微耸肩,“你忘了我叔叔是谁?”
季新成唇角上勾:“确实差点忘了。我的申请得由你叔叔经手。”
“换作其他人,我叔叔也不会特意和我提,谁让你是我们儿科急诊的钉子户?别人轮三个月就走了,人手不够才会再暂时先换班转来,只有你,雷打不动呆了两年。”丁姮便是属于暂时先转来急诊帮忙。
季新成多少听闻过自己在护士间流传的外号:“你也来取笑我?”
“反正取笑你的人多,多我一个不多。”丁姮促狭,“不过我消息再怎么灵通也不如科室里的几个护士,她们很有先见之明,早早猜测你可能要离开急诊。”
“她们不是一直在猜我什么时候走?”捏瘪纸杯,丢进一旁垃圾桶,季新成欲图结束交谈,“都辛苦了,你也去休息会儿吧。”
丁姮还有话没问完:“既然季伯伯不压着你在急诊了,你为什么继续留在儿科,不回去普外?”
季新成觉得她这话奇怪:“首先,我爸没有非压着我在急诊,如果我自己毫无意愿,我爸也压不住我;其次,儿科有什么不好吗?”
丁姮惋惜:“你不会不知道,大家一直觉得你选了儿科,非常大材小用。”
季新成眉心深陷:“都是大家高看我了,我从来不是大材,所以不存在小用。而且外科比儿科有优越感吗?至少我不认为。各精其科各司其职罢了。”
“我自己就在儿科工作,我没有贬低儿科。我是觉得,你在外科能发展得更好,更有成就感。”丁姮忽然觉得在他面前无法准确表达,因为总被他无形中绕开要点,“季医生,我相信你知道我真正要说的意思。”
季新成只就问题回答问题:“我在儿科也很有成就感。我很喜欢和这些孩子打交道。”
再次被绕开,丁姮无奈,不太礼貌地直言旧事:“当年轮科之后你惊掉大家的下巴选择儿科,不是因为逆反心理和季伯伯赌气对着干吗?”
季新成没避讳这件事:“嗯,那个时候我的确和我爸矛盾比较大,选择儿科也的确掺杂一部分我的意气用事。但是,”
他特意停滞一下,以做强调:“通过这两年的工作,我已经喜欢上儿科,非常愿意以后继续留在儿科。”
临末了,他笑容抿在嘴角:“看来我表现得不够明显,没有让丁医生发现我对儿科的感情。”
丁姮哑然,无言再对。
今天本就是季新成自愿来加班,正好碰上紧急情况,搭了把手,后面没其他事儿。
洗干净手再洗了把脸,他去找娄迩。
有孩子家长没有睡,瞧见他人,小声问候他。
季新成点点头加以回应,不便将前来的目的摆得过于明显,遂巡了一圈床,最后来到康念葭的床位。
发现他离开前坐在床边的人此时乖乖睡到床上去了,季新成眸底谙出笑意,往前靠近。
灯光将她的面庞晕染开毛绒绒的感觉,眉毛平平舒展,眼睫被裁出的剪影印于眼睑处,也勾勒出她的淡淡倦意。
两年过去,曾经她最吸引他的那种仿若浸润进她骨子里的柔软,如今更加深刻。季新成一度以为像她这样音乐学院的学生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类似的气质。
事实证明不是。
她的魅力独特而无法具体言状。
季新成从未被一个女人如此强烈地吸引过,第一次见她就想接触她,分手后没能忘记她,重逢时不愿意再放过她。
而现在的她,明显比以前更加吸引他。
隔日,天没亮,孩子们各具原因的哭嚷又起。
娄迩也无法再睡,翻阅夜里她发完红包后收到的来自乔瑾和袁满的新年祝福以及乔瑜夸得她天上有地下无的彩虹屁,揣着愉悦的心情带上保姆昨夜准备来的牙刷牙杯到公用洗手间洗漱,随即让保姆先接班照看孩子,她亲自出去买早餐。
回去后,娄迩往护士站送了几份,以表感谢。
吴护士对娄迩的印象非常深刻:“娄小姐周全得让我们都不好意思,上次你给的音乐剧门票,我女儿去看了,她很惊喜,说那票非常难得。”
“喜欢的话,以后遇上其他剧目,我再给吴护士送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