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九月的榕城,夏季漫长,枝叶蓊郁,蝉鸣堆满树梢。
刚过午饭的点,一辆缺了左眼的靛蓝色夏利拐进了幸福花园小区。
“阳阳,你看,2单元5楼,阳台上飘着花床单的就是咱家。”
后座穿碎花裙的少女身姿瘦削,梳着低马尾,她一直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挂在颈间的吊坠,似乎在发呆。
所以,当开车的秋少海冷不丁出声时,把她吓得浑身一颤,手指轻微地在膝上发着抖,睫毛轻扇。
男人三十七八的模样,长相斯文,笑起来很温和,“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炸鸡腿和油焖大虾。”
尽管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乱跳,少女仍然从喉咙里挤出一隙细颤的声线,一双鹿眼十分干净,弯起来时清透好看:“谢谢叔——”
见秋少海眉间微绞,她连忙轻声改口:“爸爸。”
他果然大感满意,替她拉开车门,还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乖。”
阳阳抚平裙子的褶,缓慢探出脚,落在热浪翻滚的地面上,后备箱盖“嘭”一声,金属银色行李箱轱辘轱辘停在她腿边。
跟在秋少海身后走进楼道前,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恰好,从树梢扑棱棱掠过一群飞鸟,黑头颈白肚皮,翅上染了块蓝翠,阳光碎碎筛下,洒了她满身满眼。
些许光斑跳跃在油亮的树叶上,散开鲜绿的影子。
她强忍哭意,嘴角不受控制地笑了一下,迅速转过身,小跑着追上了秋少海。
我不再是孤儿了,我有爸爸妈妈,有了家。
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秋阳。
…
“秋阳秋阳!”
这天,榕城初中全校停电,提前放学。
秋阳咬着健力宝罐里的吸管,刚走出电梯,就被邻居家的许美铃拦住了,女孩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声音颤抖,“你家——是不是闹鬼呀?”
“诶?铃铃,你是不是又偷偷去买恐怖片的光碟看啦?”秋阳迈上台阶,掏出钥匙要开门,衣袖却被许美铃用力拉住,死死地往后拉,她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拼命冲秋阳摇头。
“哈哈哈,别怕,世界上哪有鬼呀?走,我爸爸刚给我买了一桶冰淇淋,可好吃了,我分你一半。”
许美玲还是怕,眼睛一直向秋阳背后的门上瞄,战战兢兢:“……真的?世界上没有鬼?”
“当然啦。”秋阳笑着把钥匙插进锁眼,“要是真的有鬼,谁还敢卖恐怖片的碟片呀?”
“………对耶。”许美铃眼睛一亮,终于松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胆小感到脸红,她跺着脚,撒娇哀求秋阳,“刚刚的事儿,你不许告诉别人,不然…不然…”
可爱的威胁还没说出完,忽然,门内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两个女孩同时僵住,啊啊啊啊尖声叫着飞快冲进电梯,直到跑出小区门口,才撑着膝盖直喘气,不等呼吸平复,她们同时惊恐地对视一眼——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又过三年。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秋阳才终于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只有比鬼还恐怖的人。
那天,是秋阳养母方文静的生日。
从中午开始,便一直大雨滂沱。
秋阳白天和徐美玲一起守着周末大放送频道,看了七集《少年包青天》,所以到了晚上,她蜷成一团缩在床角里,裹着软绵绵的被子靠着墙,蒙头闭眼,害怕得无法入睡。
以后再也不看这恐怖片了!
呜呜。
院子里的树枝被风吹乱,和呼啸的大雨一起,噼啪敲在玻璃上,发出恼人的噪音。
直到后半夜,秋阳的眼皮越来越沉,在她即将滑进睡眠的深渊时,突然,凌空劈下一道凄声惨叫。
一刹那,秋阳猛然惊醒。
她光脚踩到地面上,被冰得一抖,打了个寒战。
什么声音?
是鬼吗?
鬼?
一段似曾相识的声音,电光火石般闪过秋阳的脑海。
瞬间,让一直潜伏在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复苏,与三年前的那一声惨叫重合起来。
她手指按在嘴上,下意识一退,后背撞到墙面上,痛得几欲裂开。
不对…
不对…
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她的目光飘到床头柜上,花边白碟上还剩下半块蛋糕,生日蛋糕。
妈妈的生日——
秋阳的眼睛倏地睁开。
方文静是个眼神忧郁的漂亮女人,由于身子骨柔弱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像株被雨水淋湿的桃花,含着春水般的胭脂。
嫁给秋少海后,她整日在家烧菜做饭、看书写字,得闲了,就让秋阳偎在自己膝头,用柔柔的声音读故事,还有一些秋阳听了就打哈欠的诗。
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尾巴没被截短的狗,不开花的叶子和不长叶子的花…
她又是个很矛盾的女人,喜欢文学,却读了物理的学位。
开心的时候,和秋少海耳鬓厮磨、夫妻恩爱;温柔搂着秋阳,母女亲密无间。
冷漠的时候,谁都不搭理,躲在屋里一呆就是好几天。
秋阳想了又想,最终跑去问秋少海,小脸担忧:“妈妈怎么了?”
秋少海总是揉着她的脑袋安抚,“没事,妈妈生病了。”
可为什么妈妈总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