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郁晴若作诗,便有三个人站起来解围。
这副画面,可真是难得一见。
若说是裴璧云和郁天涯也就罢了,他二人一个是未婚夫君,一个是自家亲弟;可太子殿下这般急匆匆地站起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坐在高处的袁皇后眉头紧锁,面若寒霜,训斥道:“华儿,莫要扰了肃间王的兴致。”
宁重华闻言,表情一凝,无声地坐下了。他一贯听从母亲之言,母亲有令,他甚少违背。
韦鹭洲自斟一杯,散漫道:“裴璧云,你在御前做诗太多,众人难免听腻味了。叫晴若小姐作诗,方算得新鲜娇俏。”
裴璧云淡笑道:“肃间王说笑了,诗歌又岂有‘腻味’一说?自是常作常新,回味无穷。也只有不通诗文之辈,方会觉得字句腻味,要换点新鲜噱头了。”
他说话文绉绉的,却是实打实地讥讽了韦鹭洲,说韦鹭洲不通诗文。
裴璧云和韦鹭洲不大对付,这是朝堂之上的常见景象了,在场宾客倒是不大意外。
一旁的郁天涯,可学不会这套拐弯抹角的功夫。但见郁天涯沉着面色,冲着韦鹭洲硬声道:“就是要写诗,那也不该写什么思念夫君的诗!那个什么肃间王,你和我姐姐非亲非故的,脸皮倒是很厚!”
脸皮倒是很厚——
倒是很厚——
厚——
回音重叠,绕梁不绝。
众人表情古怪,一片寂静。有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为郁天涯的大胆而震愕。
——肃间王何等权势?他非王族,却得封王爷。整个京城,有谁敢惹?这郁家的小子,恐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在肃间王面前这样放肆!
韦鹭洲闻言,微怔了一下,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胆敢这么对本王说话。”瞧他模样,眼底尽是愉悦,并无分毫不豫。
“天涯,不得无礼。”晴若止住天涯,道,“不过是作诗罢了,我还是从命吧。”
晴若心道:天涯再这么闹下去,那可就不能收场了。若是保不住天涯,恐怕郁家就会走上与梦中相同的道路。便是她不愿逐了韦鹭洲的意,此刻也只能屈从。
“可是,姐姐……”天涯有些不甘,嘟囔道,“这家伙心眼太坏了。”
晴若问宫人要了纸笔,挽起袖子,娴熟地落下墨迹。但见一列秀气小楷在纸上铺开,比划妩秀如月勾,别有气韵,一看便是常有练习。
写罢诗文,晴若提起诗纸,小口吹了吹未干墨痕,道:“我确实胸无点墨,论才学不得家兄万分之一,因此只能作此劣作。”
韦鹭洲笑意渐深,道:“既是思念夫君,那定然是情意缠绵、恩爱非凡,又怎会拙劣?也不知,谁才是晴若小姐思念之人?”言语间,颇有调笑之意。
晴若笑而不语,只将诗纸递了过去。上位的帝后也颇为好奇,打发了小太监下来念诗。小太监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原来上头写的,是这样几句——
铁甲十万入建章,血马金辔觅封侯。
青鸟频问无音讯,原是天雪裹尸还。
诸宾客听罢,便交头接耳起来。
“这几句虽点了思念夫婿之情,可其意之深,却远不止闺阁儿女之情。”
“尘世无常,死生容易,位列王侯者少,白骨空埋者多。”
“用词中规中矩,倒也算是不错。”
裴璧云勾起唇角,笑道:“晴若小姐假借妇人之口,道出征战伤民之实;思念亡夫之情,虽未明提,却是跃然纸上。如此,肃间王可满意了?”
有裴璧云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顺着他的说辞往下夸。再无人议起“情意缠绵”、“恩爱非凡”的论调,都在说死生离别之绪,这让韦鹭洲讨了个无趣。
韦鹭洲微揉了下眉心,道:“晴若小姐文才非凡,本王佩服。”他一松口,陛下也笑道:“以闺阁女儿来说,这首诗确实是难得。有赏,有赏。”
韦鹭洲道:“确实该赏。”说罢,他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掠过了郁天涯的身上。
这番波折过后,宴会和乐融融地继续了。待到将要散场时,已是夜深。郁天涯跟在郁家人身后,正要离开,忽听见韦鹭洲喊他:“郁二公子请留步。”
天涯对韦鹭洲没好感,他回头蹙眉道:“干什么?”
见郁天涯不行礼,韦鹭洲倒也不生气,而是愉悦道:“想借一步与二公子说话。”
“我没什么空。”天涯却不爱搭理他,冷冷道,“还请肃间王自便吧。”
见天涯一副凶巴巴好似狼狗的模样,韦鹭洲愈发想笑了。他抑住笑意,对郁天涯道:“二公子,既你不愿借一步说话,那我就在此简单地说了。”
“…什么?”天涯终是停了下脚步,想听听韦鹭洲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一直这样天真莽撞,你是争不过裴璧云的。”韦鹭洲一垂衣袖,唇边一道懒懒笑意,好似已将一切握在掌中,“你当真舍得将晴若小姐拱手他人?”
郁天涯怔了一下。
“你、你在说什么?”他懊恼着,凶巴巴吼道,“满嘴胡说八道!晴若是我的姐姐,我何必与那姓裴的争!什么拱手他人……姐姐是个人,不是个物件,又岂是我能做主的?”
韦鹭洲并不意外,笑道:“你那把随身的匕首是个宝物,你可万万不能丢了。”
郁天涯这一回,是彻底怔住了。
韦鹭洲怎么会知道那把匕首的存在?
而且……那不过是把匕首,到底有什么好宝贝的?
然而,韦鹭洲却不打算说太多。没头没尾地丢下这几句话后,他便转身携着荣福郡主一道离去了。灯光晃晃,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匿于如水夜色之中。
天涯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思紊乱。
郁家一行人坐了画舫,回到了簪笏台中。一路上,天涯总是在出神。下船时,郁老爷连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回过了神,晃着身子下了船。
簪笏台里,已停了许多箱笼,原是陛下赏赐的宝物到了。郁老爷与孔氏翻看一下,发现这些宝物统共有八箱,有六箱的最下头都铺着亮得刺眼的金银元宝。
郁老爷和孔氏面面相觑:为了赏赐晴若的一首诗,陛下便赐下这么多宝物,实在是太反常了。
孔氏给来送礼的王公公塞了碎银,打听一番,王公公便解释道:“这些赏赐里头,有六个箱子都是太子殿下的心意。”
孔氏闻言,微抽一口气,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先前太子殿下微服至府中,要郁家放弃追查刺客一案,还说会好好补偿郁家。如今,这真金白银的补偿可不是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