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的琴没有被毁, 那便用你自己的琴吧。”
郁晴若一句话, 便叫郁琳琅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姐姐……这古琴难得, 我也不过是技痒。同为习琴者,姐姐当明白才是。”琳琅慢慢地缩回手,略有心虚, 小声道,“若是姐姐不愿, 那便算了。莲子,你去取我的琴来。”
晴若微微一笑,催促道:“莲子, 还不快去?”
丫鬟应了喏,小步退了出去。未及时, 莲子便将郁琳琅的琴取来了。琳琅重整旗鼓, 将手置于弦上,指动音出。她习琴的时间不如晴若长久, 弹的是一曲四平八稳的《太平君》, 中规中矩, 少错处,却也显得平庸了点儿。
琳琅一面捻弄着弦, 一面偷眼打量着太子。却见宁重华正望着窗边沉思, 显然心不在焉模样, 并未仔细听她的琴。琳琅心里一气,便接连错了好几个音。
一曲罢了,琳琅抿着唇站起, 满含希望地问道:“太子殿下……不知琳琅这一曲,如何?”
宁重华方才回神,随口道:“不错。”
琳琅见他显而易见是敷衍的表情,心底略有酸涩,强笑一下,退到一旁。
裴瑾瑜见气氛微妙,便笑着打圆场说:“晴姐姐与琳琅小姐都是懂音律的妙人。瑾瑜可就愚笨多了,学不会这等精巧之物,只能骑骑马、打打球,连我母亲都嫌我顽劣,说我像只泥猴呢。”
孔氏连忙道:“哪有瑾瑜这么讨喜的泥猴儿?”
裴瑾瑜笑眸一弯,露出甘甜笑颜,真真叫人心底都化开:“还望晴姐姐嫁过来后,莫要嫌弃瑾瑜淘气才好呢。”
她本想再打趣两句,可一旁的宁重华却倏忽站了起来,蹙着眉心,自顾自朝外头走了。
“太子殿下。”裴璧云亦起了身,眸色沉沉,望向他背影。
宁重华却不言不语,只淡淡望他一眼,便如来时一样不着声响,脚步踏踏地跨出了屋;独留裴璧云在原地,面色渐渐凝起。
孔氏急忙起来行礼恭送太子,心里暗暗道:太子殿下的脾气,真是一年怪比一年。
太子殿下一走,屋里的氛围便显见轻松多了。就要到午膳的时候了,孔氏叫人摆了膳食,拉着几人一道坐着进点儿食物。裴家兄妹两个,如今也算是和郁家沾亲带故,所谓“长婿为半子”,因而孔氏也不与他们见外。
独独天涯因习课还没完成,自个儿回去边吃边看了。
膳食有山药豆腐炖鸭、八宝金丝卷、芽韭脯丝等菜色,刀功精细、酥糯恰好,引得人食指大动。孔氏叫人给裴家兄妹多盛了几羹汤,笑眯眯与裴璧云拉家常,道:“裴公子的音律造诣,着实是高。若是我家琳琅也能得您指点一二,想必会获益匪浅。”
琳琅不日就要参加选秀,让她略略长进一些,也有好处。
裴璧云淡笑道:“璧云粗涉琴箫,在京城之中排不上号,不敢在郁家二位小姐面前卖弄。若要论通音律者,当属太子殿下为最上。讨教一事,还是请他垂爱为好。”
孔氏一听便知这是客套话。
太子殿下的音律,那自然是鼎鼎有名的。陛下与袁后不睦,成日醉心书画音律,老子如此,带的小子也是如此,那太子又恰好是个天赋凛然、耳韵细腻的,以至于京城凡有提起音律的,皆要提起太子宁重华。
可太子厉害归厉害,又哪里是一般人能请来请教的?
孔氏正想再客套几句,却听见郁晴若温软的嗓音慢慢响了起来:“琳琅的琴,浮躁轻狂,意不在琴中,点调皆错,着实不及平日万分之一。”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晴若平日里,最是和气温婉不过,出口绝无重话。阖府上下,都说大小姐是最好说话之人。且她素来疼爱琳琅,凡事都先紧着这个妹妹。像今日这般毫不顾忌琳琅颜面,直截了当地戳破她缺点,实属少见。
琳琅面色一白,眼底已泛起了红:“姐姐说的对,我的琴本就不如姐姐。”
“心思不正,自然琴音也不正。”晴若自如地拿调羹舀了一碗汤,递给身旁的丫鬟棋儿,“去,拿给二小姐,让二小姐尝尝。我试过汤的冷暖,现在正好不烫口。”
棋儿应了是,恭敬地将这碗汤捧到了琳琅面前:“二小姐,请试一试这汤吧。”
琳琅微微缓了一口气,接过汤,慢慢尝一口。这汤温度果真不烫不凉,恰好合适入口。可这汤越是冷暖合宜,她的心间便越是酸涩。下一瞬,琳琅顾不得礼仪,泪珠滚滚而下,旋即她便起身狼狈离席而去。
见琳琅如此失态,孔氏有些挂不住面子,圆场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晴若慢慢拿桌帕擦拭了嘴角,起身徐徐与裴璧云见礼,道:“母亲、裴公子、瑾瑜妹妹,晴若先失陪一阵,劝劝琳琅,马上就回来。”
“快去吧。”孔氏挥手道,“所幸没外人在,这里都是自家人。”
晴若再行一礼,这才搭着棋儿的手,朝外头走去。
一出侧门,便见得琳琅独自坐在游廊上,正默默垂着眼泪。晴若松了棋儿的手,在琳琅身旁坐下,递过自己的手帕,缓缓道:“琳琅,你先擦擦眼泪吧。”
琳琅不接手帕,抽噎道:“姐姐,若是琳琅哪里得罪了你,你直说便是,何必借着琴弦的由头来数落我?”
晴若叹口气,道:“琳琅,你可知道,我在琴弦上擦了一点儿油粉来保养琴弦。那油粉为桐木所制,香气独特。若是经手,便会经久不散。你的手上,便有那油粉的气味。”
琳琅怔了下,面色微白,僵硬道:“我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姐姐的琴弦罢了。这又算得什么?”
“不小心?”晴若拿过琳琅的右手,翻开,指着一道浅浅红条,道,“那这道伤口又是什么?这恰好被琴弦给割伤的痕迹,昨日还没有。莫非,你今日也弄断了自己的琴弦不成?”
琳琅盯着手上的红痕,再没话说,眼泪滴子滚滚而下,面孔羞愧耻辱。
晴若没有追着责怪她,只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沾了点儿细腻药膏,小心翼翼在琳琅的伤处抹开。这膏药触手温凉,令火辣的伤口舒缓了许多。
“琳琅,我一向宠你,有时候你的心思越了界,做错了事,我也顺着你来。”晴若一边为她上药,一边慢慢说话,“你与我不同,你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可以任性放肆。我瞧着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模样,便会忍不住去呵护你。”
琳琅抽了抽鼻子,眼泪掉的愈发凶了。
晴若抹完了药膏,将药瓶交给棋儿,叹一声,说:“如今想来,这样宠着你,也许是我的过错。”
琳琅见状,羞愧得不知所以,小声道:“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出点儿风头。姐姐,你不知道,自看见太子殿下的第一眼起,我便已心仪于他。这辈子,琳琅都不愿嫁给第二个人了。姐姐你那样出众,自是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晴若道:“我知道。但你与我嫡亲姐妹,又何必耍这点心眼?我的性格,琳琅你也知道。只要和我说一说,我便会答应将这在太子面前露脸的机会让给你。”
琳琅苦笑着说:“姐姐,是琳琅错了。”
但她心间却道:姐姐,你不知道,宁重华的眼里都是你。若非用一点手段、用一点心眼,他又怎会看见我呢?
“当真知错?”晴若认真问,“昔日我宠你,今日我斥你,那都是为了你好。我是你的姐姐,自没有苛待你的道理。若你心思不正,我也心底难受。”
琳琅道:“我真的知错了。”
“既知道错了,那就是好事。小花猫,你先把眼泪擦干净了。”晴若给她抹抹泪珠子,道,“你去母亲面前,与母亲老老实实说了去脉来龙,再向母亲请罪。父母为大,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不能隐瞒。”
一听闻要去母亲面前认错,郁琳琅便惊恐了起来:“姐姐,母亲对我这么严苛,若是叫母亲知道了,定是一通责罚。能不能不要告诉母亲?琳琅真的知错了!”
“不行。”晴若却异常固执,“母亲是过来人,比我更明白如何体察你的心思。”
见晴若这么固执,琳琅的心底渐渐涌上一层慌张。往日只要她一撒娇,姐姐就会心软。可今日不知为何,姐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好、好…”琳琅拗不过她,只能哭噎着起身,朝里屋走去。
晴若望着琳琅的背影,眸光略沉。
——琳琅啊琳琅,姐姐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似今日这般不留情面,也是望你能及时摈除不正心思。若是你领不了这份情,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失望之余,恐怕也不会再留情面。
晴若与琳琅一道回了屋里,发现偌大屋中只余下了孔氏一个。一问才知,原是陛下有急召,裴璧云匆匆带着妹妹去了。临走前,还将那张琴留下了。
“若儿,璧云说了,这张琴是送给你的。他觉得你的琴技与这张琴甚是相配。”孔氏一副满意的样子,“哎呀,璧云这样好的姑爷,真是寻遍全京城也难得了。”
晴若走近了架上的古琴,心底微动。在琴架前坐下后,她伸手抚了抚琴弦,心里赞道:确实是一架好琴。
“棋儿,你将我收集的曲谱孤本,给裴公子送去吧。”晴若对丫鬟说。
“你们两个,倒是彼此客气的很。”孔氏打趣着,叫丫鬟撤掉了桌上多余的碗碟,“方才璧云还问了问太子殿下选妃的事儿,询问可要让琳琅去参选。他这样记挂着咱们家,可见是个好的。”
晴若笑着点头。
琳琅犹豫了一阵,畏惧地看了眼姐姐晴若的面色。昔日姐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颜,今日却令她无端生出了敬畏,只能老老实实走到母亲跟前,一一招来自己的作为。
孔氏听罢琳琅的交代,面色僵硬,道:“你…你!你竟做出这等事来!”显见是气的不轻。
琳琅心底有愧,哭的眼泪横流。她到底是孔氏捧在掌心的小女儿,孔氏不忍心过多责骂,便叹口气道,“罚你去背读《女诫》五遍,叫荣妈妈看着,背不完,便不要出门了。”
簪笏台外,裴璧云行色匆匆。
裴瑾瑜小步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面有不解色:“哥哥,你怎么走的这样急?不过是点小事,派个人去回陛下一声也就罢了,你怎还亲自去呢?难得见到晴姐姐一次…”
裴璧云的脚步顿住,如玉身子于原地屹立,久久未曾言语。
裴瑾瑜愣了愣,似猜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望向裴璧云面容。当下时,她的心弦便紧紧一绷——裴璧云的面容沉沉如山雨欲来,眸中似酝酿波澜风暴。往昔温润俱消散无烟,只余冰雪似的冷意。
“哥哥……”裴瑾瑜小声地喊道。
“搅了你的兴致,是哥哥的不是。”裴璧云半垂眼帘,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只是,哥哥暂且不想待在那儿了。”
裴瑾瑜软绵绵一笑,说:“没事儿的,以后晴姐姐嫁过来了,多的是机会听她弹琴呢。哥哥是朝廷要员,当然是以陛下政务为重。”
虽口中说着“朝政为先”等理解之语,但裴瑾瑜心底明白:哥哥并非是因为政务才匆匆离开了簪笏台,而是因为,他并不想在晴姐姐面前露出不讨喜的那一面。
今日晴姐姐做东,可太子殿下却不请自来。晴姐姐久居深闺,知礼守矩,必不可能与那太子有所瓜葛。但这事儿,到底会给哥哥的心底扎下一根刺。这根刺不向着晴姐姐,只向着太子宁重华。
哥哥能一直笑作温柔,隐忍如此之久而不发,已是难得。
在晴姐姐面前,他只愿展露出温润如玉的美好一面。
也不知,他能坚持多久?
有的人呐,正是如此。越是温柔,便越是偏执。而她的兄长裴璧云,恰好是其中之一。
裴瑾瑜露着笑容,慢悠悠地跟着兄长踏上了回去的路。
不久后。
太子的肩舆,行走在林荫间的卵石小径上。
浓绿树影筛落阳光,冗长蝉鸣夹杂于树影间。一列小太监弯腰垂头,无声抬着肩舆;掌着销金飞龙伞的宫女,在后头缓缓地跟着。
未几时,倚在背上的宁重华向着舆外垂落手臂,扬起半指。在旁随伺的王公公得了意,上前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孤记得,肃间王便住在这附近罢?”宁重华半落眼帘,声音极轻,“请他来与孤喝一杯。”
王公公连忙领命去了。
见王公公的背影走远,宁重华收回了手,淡褐眼眸略微失神。
若细看,会察觉宁重华的容色与袁后极为肖似,眉宇间秀意凛然,又不失天家朱紫华气;面颊间偶尔现一缕病色,微藏销枯之态,仿佛是一匹脆弱的千金锦缎,或是新雕的云母白玉,流丽精致,却又极是易碎。
肩舆打了几个弯,回到了太子所住的紫宸台。此处毗邻陛下居所,近紫薇星;卧水伏山,景色清幽,乃是整个行宫中风景最佳之所。
他下了肩舆不久,肃间王韦鹭洲也恰好到了。
“见过太子殿下。”韦鹭洲向宁重华行礼,唇角扬起放肆笑容,“许久未见,太子殿下可是又被郁家小姐请了一碗闭门羹?”
宁重华不说话,抬手驱散了周遭的下侍。待旁边没有了旁人,宁重华终于开口道:“也不算是闭门羹。不过是与从前一样,不和我说话罢了。”
宁重华先前叫下侍在临水的高台上摆了酒,那酒是上好的香沥酒,配了一碟子雕作百合花的山药酥,俱是甜滋滋的味儿,乃肃间王韦鹭洲平日最爱的舌尖滋味。
韦鹭洲瞧见酒与点心,便哈哈笑了起来:“许久未见,太子殿下倒还记得鹭洲的喜好。”说罢,他一撩衣摆,在高台上坐下,先给太子斟一盏,再为自己斟酒。待都斟好了,韦鹭洲才想起来什么,说:“是我糊涂了,太子殿下病体尚未痊愈,本是不该碰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