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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重华

“无妨,小酌两口,并不碍事。”宁重华垂着眼帘,慢慢道,“今日,孤去了郁家,但晴若小姐从头到尾都未曾看过孤一眼。”

“情理之中。”韦鹭洲道,“她如今已订了亲。”

宁重华微微攥紧拳,道:“她为何不愿等我?为何偏这般急匆匆地要嫁给旁人?孤明明令人捎了信,允诺了她,定会说服母后——”

韦鹭洲饮尽盏中酒,笑道:“太子殿下,容臣下冒昧一句:她可曾给您答复?”

宁重华略略迟疑,道:“…不曾。”旋即,宁重华又补说,“但你也明白,她是那样拘谨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朝外头递信的。”

韦鹭洲说:“太子殿下,既无答复,那兴许她的意思便是‘不想再等’。皇后娘娘如此强势,您不见得能说动生身之母。不仅如此,您还长久以来都音讯杳然,她自然不愿再蹉跎年华。”说罢,韦鹭洲悠悠一叹,道,“她已二十了,早过了京城姑娘嫁人的最好年纪。”

宁重华面色微微泛青,小声道:“不可能。她收了我的玉佩……”

“有什么不可能?”韦鹭洲哼笑一声,眼里带星点的嘲弄,“又或者,太子殿下的口信根本不曾送到她手上——譬如半路便传丢了,或是去了郁家其他小姐的手上。从头到尾,她根本不知道太子殿下对她有意。”

年轻太子闻言,不由闭上了眼。

“肃间王,这绝无可能,你不必再说了。”宁重华道。

见宁重华这般姿态,韦鹭洲嗤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她已经定亲了,您不如早些放下吧。您不过是听了人家一首琴曲,何以魂牵梦绕了这么些年?”

宁重华蹙眉,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解释很麻烦,便干脆不说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在韦鹭洲面前,则更不愿多言。思来想去,只回一句:“肃间王,你倒有脸面提这句话。”

韦鹭洲至今未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二人都清楚得很。

圆窗外垂下一枝绿萝,晃悠叶片青翠欲滴。绿萝顶芯结了朵花,恰好曳颤着抖了一瓣细白下来,悠悠飘落在酒盏里。窗棂旁,摆着收掇如新的琴架,几本琴谱散乱摊开着。

宁重华捡起地上的琴谱,随意翻了几页。见泛黄纸页上书文陈旧,经年墨迹透着岁月之痕,不经意间,神识亦回到了旧时。

宁重华自幼便是个古怪脾气。

他天生喜静,不爱与人说话。旁的孩童活泼爱笑时,他便只爱在角落里孤零零坐着。而他的母后袁氏,恰好也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袁后一贯如此。旁人在袁后面前,只需俯首称是、领命奉承便可;其他口舌功夫,都不为袁后所喜。太子宁重华虽是她的孩儿,但亦不能例外。宁重华懂事妥帖即是最好,再多言,就会讨来袁后的厌弃。

不可说,不能说,不愿说,这便是宁重华的少年时光。

帝王甚少驾幸后宫,那些白头宫娥、掌事女官,闲来无事,便在背后暗暗嚼他舌根,说他“性子奇怪得很”。流言传入袁后耳中,袁后将几个带头嘴碎的女官拔舌杖毙,这才止住了流言。可言语易堵,人心难蔽。宁重华知道,他就是那样不讨喜的怪孩子。

宁重华日渐长大,为人愈发沉默寡言。他唯一的兴趣所在,便是父皇房中的一架琴。

父皇擅书画,也擅音律;他时常罢朝不理,潜心坐在书房中研习前人宝鉴,也会教导宁重华习琴。宁重华待在父皇的琴前时,便是他少时最快乐的时光。

父皇曾按着他幼嫩手掌,教导他如何捻弄琴弦:“琴为心音,久浸琴道者,则可听琴音而明心绪。”

那时的宁重华似懂非懂,只觉得找到了一处新天地,自此后可全心全意地投入。于是他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在琴上投入一切,便是生病也不曾离开弦上。久而久之,他渐渐觉察到,自己的琴音便如困笼之兽,压抑得很。

在这空荡皇宫里,宁重华既无兄弟姐妹,也无伴读友朋。他所有的,也仅仅只是这一架琴罢了。

十六岁时,宁重华在袁后的宫中,见到了随母亲孔氏入宫请安的郁家姐妹。

“听闻郁家的两位小姐都擅琴,不知本宫可有耳福?”袁皇后一向不大欢喜郁夫人孔灵芳,便敷衍地客气了一番。孔氏却作了真,招手叫两个女儿上来献琴艺。

那是宁重华第一次听见郁晴若的琴音。

郁晴若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的柔丽素雅,宛如白梨。年纪虽小,却显而易见是个冠绝之姿的美人坯子,也不知长开了,会如何地清绝动人。

她的容貌虽柔和,可手下的指法,却颇为铮铮,竟流淌着金戈铁马之意。她的曲风,不似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囚于方寸天地的闺阁小姐,反倒藏着苍竹翠松、万壑暮雪,好似越过了万水千山一般。

听着她的琴音,宁重华便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伴儿。

头一回,宁重华主动与身旁的宫婢开口,询问这位弹琴的小姐是何人、什么时候出宫。宫婢大为惊奇,答道:“这是郁家的千金,是跟着郁夫人进宫来请安的,未时便要出宫了。”

少年宁重华知道,母后是个强势之人,定不会允许他多看一眼那郁家的小姐。破天荒头一回,他荒唐地打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模样,偷偷摸摸地溜出东宫,只为悄悄地见一见那金戈铁马之音的女主人。

他一路躲、一路藏,不小心撞入了一间半旧的宫殿中。在那里,他竟撞见自己酒醉的父皇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身旁是一个赤着身躯的小宫女儿,哭哭啼啼模样,抱膝瑟缩不止。

不过小半柱香,袁后便带人闯入这间宫宇,令人将那宫女架起来施以刑罚。

宁重华藏在屏风后,将身子压得低低,小心翼翼望着母后的影子。袁皇后的面容是熟悉的冷漠严酷,仿佛寒冷的雪原;她扭曲着神情,尖声道:“杖毙!”

白绫被抛起来,打了个死死的结,小宫女儿的草绿绣鞋在半空中胡乱地蹬着,仿佛溺水之人。不过那么片刻,那双绣鞋便不动了,歪斜地下垂着。

宁重华瞳孔微缩,屏着气息。

不可说,不愿说,不能说……

他一步步向外挪去。当他终于翻窗出了这座宫殿,他已是灰头土脸、满面尘垢,不似一国太子,倒如一个刚被欺负的小太监。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前忍不住浮现出母后的面容。

袁皇后那副扭曲的神情,宁重华最为熟悉不过。她曾不止一次用这副扭曲表情对着父皇吼叫,毫无人前凤仪万千的模样。“为何负我?宁景盛,你为何负我?!”——这是母后最常与父皇争吵的话。

少年宁重华坐在地上,怔怔发着呆。

就在此时,他的面前响起一道绵软声音。

“你怎么坐在这里?饿肚子了,没力气走路了吗?”

宁重华愣了下,抬起头。那一瞬,仿佛阳光都耀目清澈许多。年轻的郁家小姐,露着清甜笑容,水眸弯弯地望着他。绿鬓雪肤,秋池柔意,一切美好字眼似乎都能加诸她身。

方才萦绕心间的魆黑魑魅,在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若儿,快些走了,别误了出宫的时候。”最前头的孔氏回身催促道,“不过是个小太监,自有他们的师傅来管教。”见宁重华面庞脏兮兮的,孔氏还露出一分厌弃面色,“真是不懂规矩的小阉货。”

郁晴若点点头,却并没有走,而是转身从丫鬟手里取过一个橘子,递给宁重华,道:“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了吧,是南边的贡橘,格外甜一些。”

说罢,她才转身慢慢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她飘曳的衣角,似云絮飞卷,恍如五云仙子身旁的仙雾。

“太子殿下?”

韦鹭洲的呼唤声,将二十二岁的宁重华从回忆中唤醒。宁重华放下手中曲谱,移目看向韦鹭洲,问:“肃间王,这些甜点可还对你的胃口?”

韦鹭洲以拇指擦了下唇边点心屑,蹙眉道:“依照小王拙见,还是不够甜。也许是本王嗜甜如命,口味有些刁钻了。且这酥皮,若是再擀得少一会儿时间,能更绵软入味;红糖应再加些许,方算可口…”止不住地说了好几句后,韦鹭洲终于堪堪打住,道,“咳,是鹭洲多言了。太子殿下若是当真忧愁晴若小姐一事,不如恳请陛下出手帮忙。”

宁重华道:“不可,我父皇向来听从母后之言。”

韦鹭洲道:“太子殿下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不求立晴若小姐为妃,只求能解了她与裴璧云的婚约。裴璧云一贯是个笑里藏刀之人,里黑外白,心狠手辣。似晴若小姐那样单纯的性子,若是落入了裴璧云的魔爪,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宁重华迟疑了。

“当真……当真要试一试?”他道,“让父皇出手?”

韦鹭洲点头,笑道:“当真。我真是再盼着不过了。倘若陛下愿意出手,让晴若小姐解除了婚约,鹭洲的聘礼,第一个就送到郁府。”

自打琳琅被罚去背书后,簪笏台便安静了许多,少了个人整日叽叽喳喳地吵嘴。琳琅有心向哥哥求情,但这一回,连一贯宠溺她的长兄郁瀚文也不肯帮忙,可算是憋坏了她。

郁瀚文私底下与晴若说:“这回当真是琳琅过分了!竟剪坏了你的琴弦。万一璧云觉得咱们郁家家风不正,门风不清,岂不是坏了你的婚事?”

晴若无奈笑道:“原来哥哥是在担心裴公子呢。”

郁瀚文在她房里扯了张凳子,正儿八经道:“琳琅自有母亲去担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管不动她。但与裴家的婚事,乃是我们阖族的要紧大事,我又怎么能不关切?”

顿了顿,郁瀚文瞟一眼晴若的脸,道,“若儿,前几日,我瞧见那些韦家的女儿们,都往额上描五瓣花儿,称之为‘梅花妆’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晴若的肤色白,梅花妆那样的大红,应当正好衬她。

郁晴若说:“我这样便好。”

“你不试试,怎知好不好看?上次我见琳琅在你眉心点了一点红,不也挺好看的?”郁瀚文一贯喜欢在这种事儿上与晴若催促,当即便要以丹脂给她画朵小梅花。

晴若无法,只得乖乖坐下来,由兄长给她画梅花。

郁瀚文显然是第一次在人的额上作画,这手一抖,梅花便乱了形状,成了滑稽的一团。郁瀚文纳闷地看看晴若的额头,再瞧瞧自己的笔,讪讪地不知所以。

“若儿,你先洗了吧。这回是我画的不好,哥哥一会儿再给你画。”郁瀚文说。

晴若有些无奈,叫丫鬟棋儿去打水,自己则道:“哥哥,我的脸可不是你的画布。”

恰此时,郁天涯从外头经过。他一抬眼,便瞧见了晴若额头上的那团梅花,登时哈哈笑了起来:“姐姐,你额上这片红是怎么回事?”

郁瀚文与他一贯不对付,当即便怒道:“野小子,闭上你的嘴!”

天涯且笑且逃,丝毫不以为惧。郁瀚文看着他的背影,恼道:“真是没规矩的东西!没人教,便是这么不懂礼。”

“哥哥,好了好了。”晴若微按太阳穴,“天涯本性不坏,你也不要刻意为难他。”

郁瀚文嘁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替晴若洗了笔,便出门去了。

隔了几日,郁天涯便来敲晴若的门。待门开了,天涯便递上一个小匣子,道:“姐姐,这个送你。”

晴若打开那匣子一看,却见里头是几片花钿,以金箔剪成,饰以燕脂,作桃花形,精巧细致。她诧异道:“这是…”

天涯侧过身,彷如不经意道:“前几日见姐姐想画那个梅花瓣儿,我便顺手做了几个花钿子。”

“这是你做的?”晴若微微吃惊。

天涯点头,道:“不过是描个图样,再剪几刀就成了。比之之前做的那些冰竹筒、荷风扇,这可要简单多了。但我想不出姐姐爱哪些花样,以是只做了这几片。”

晴若忍不住赞叹道:“天涯倒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

天涯咳了咳,依旧背着身,但耳根却略略地红了。他拽了拽自己的马尾发丝,嘟囔道:“姐姐快试试看,这合不合你心意?我这儿有些花胶,直接抹在钿子上便能粘了。”

“好,我这就试试。”晴若微微笑,到镜前撩起发丝,将一小折花枝贴在额上。果真,钿子的金红色泽煞是衬她的肤色。

棋儿见了,忍不住赞道:“大小姐,这钿子可真好看。裴公子见了,一定欢喜。”

另一个丫鬟书儿也是眉开眼笑,对郁天涯道:“二少爷可真是厉害!这样精巧的东西,我们都未必做的出呢。下一回大小姐去见裴公子,定要戴上二少爷所做的花钿子。裴公子会喜欢的吧?”

郁天涯愣了愣,忽然有些结巴了:“啊…嗯。裴璧云……裴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喜欢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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