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天涯莫名其妙,暗暗嘟囔了一声,和太子告了退,自顾自离开了听泉阁。韦鹭洲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叹口气,道:“太子殿下,鹭洲与您争了这么些年都不见结果,反倒叫后来居上了,着实是有些丢人。”
宁重华沉默着,并不理他。
韦鹭洲早习惯了他不爱言语的毛病,只低低笑着,自说自话:“兴许是本王老了。”
郁晴若回到簪笏台后,便在自己的房中歇息。孔氏紧张她,求了太医要好好照料,令多拨了几个丫鬟过来伺候,险些把贴身的荣妈妈都派过来了。
她歇了一晚上,次日,便听闻陛下震怒,当着外人的面,与袁皇后大吵一架,直斥她心肠狠毒,竟无缘无故地借念经之事苛罚旁人,以至于让人晕了过去。这不仅仅叫人看了皇家的笑话,也是对佛祖不敬。
听在场人说,从未见过陛下发那么大的火;也从未有人见过袁皇后被训斥得那么灰头土脸。郁晴若想了想,应当是自己的父兄在皇帝面前多说了几嘴,这才让陛下动了怒。
此时此刻,晴若的屋中。
晴若叫棋儿半开了窗,倚在床头,手捧一卷书慢慢翻看着。外头日光正好,绿荫一片低垂翠意,潺潺的流水声裹着细细鸟叫,叫人心旷神怡。
书儿守在门前,拿着扇子焖药。待药在小火炉上熬成了,书儿方想开盖,便有一双男子之手抢着执起了砂壶的双耳,道:“书儿姐姐你休息吧,我给姐姐送药去。”
书儿抬头一见,却是郁天涯笑嘻嘻地自告奋勇。
天涯将药灌入碗中,稳妥地端着,推门进了晴若的房里,道:“姐姐,药熬好了,热腾腾的,趁热喝了吧。”
他单手撩起珠帘,便见得晴若倚在床头的文静模样。半点日光落在她洁白颈上,恍惚如照见一片无暇冬雪。一抹嫣红唇角,似桃花新绽,引人品尝。
晴若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天涯,我不想喝药,太苦了。你将这药偷偷倒到旁边的花坛子里去。”
郁天涯皱眉,道:“那怎么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药,你的身体才会好。”
晴若哀叹一声,道:“天涯,你分明知道我是装病,一切都是装给皇后娘娘看的,怎么你还要姐姐喝这么苦的药呢?”
天涯把药碗端到她面前,正儿八经地解释说:“我特意问过大夫了,这药能让你安神好眠。为了你晚上能稳妥地休息,喝了这一碗准没错。”
那药碗就在郁晴若的鼻子前徘徊,苦兮兮的味道弥漫得四处都是。晴若皱了眉,略略有些不愿,道:“真的苦……我不大想喝。”
天涯单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小包糖来,道:“这是我在母亲那里要到的,等你喝了这碗药,就给你吃糖,好不好?”
郁晴若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和哄小孩子似的?”
天涯道:“你现在可不就像是小孩子?”
郁晴若说:“我不过是不想喝药,怎么就像是小孩子了?”
天涯抽了抽嘴角,绞尽脑汁道:“那姐姐乖乖喝了这碗药,我给姐姐讲故事?哎,若是有酒就好了!先来一碗药,再来两碗酒,保准什么烦恼都忘了!”
晴若道:“我是会喝酒的,清酒、米酒我都喝,那味道有些苦,并不比药好到哪里去呀。”
天涯道:“姐姐喝的,那都是给女子准备的,不算酒,倒像是水。真正的酒是拿来暖身子的,一碗下去,从喉咙烧到肚子里,浑身发烫、力大无穷,还能看到王母娘娘与判官孟婆。”
他的说法,让晴若微微睁开了眼,惊奇道:“什么王母娘娘、判官孟婆?我瞧那只是喝醉了,糊里糊涂分不清人了罢?大哥他喝醉时便是如此,拿着笔倒写字,非要吹嘘说自己比肩颠张醉素。”
天涯卖个关子,道:“我喝的酒,和你大哥喝的酒还是不一样的。我那是江湖上的酒,要伴着大马金刀、风雪寒霜来喝,滋味自然不同。”
郁晴若一听,又想起书中自由快哉的侠义故事,心底顿时痒了起来,好奇问道:“是怎么个不同法?”
天涯笑道:“姐姐把药喝了,我就老老实实和你说。”
郁晴若微怔一下,笑道:“好呀,你都知道算计姐姐了,可见是变贪心了。”但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她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将褐色的汤药饮尽。
那药极苦,沾了喉咙舌尖都泛起一阵涩味,令她眉心挤出个大大川字。好不容易将汤药灌了下去,她拿手帕擦擦嘴角,苦的说不出话来。好在天涯递了颗糖,她含在舌尖,才把那苦意压了下去。
“现在你可以说了。”晴若惦记着天涯的故事。
天涯一瞥她嘴角,察觉她的药渍没擦干净,便好心拿起那张手帕替她擦嘴角,口中慢慢道:“说起酒啊……我喝过的酒,都是粗酒,又烈,又糙。师傅说,出门跑镖前,自己喝一杯,再敬祖师爷一杯,这样可保来去平安。喝酒时要大方,一气儿饮尽,豪气云天者为上佳,这样才算爽快。如你们在宴会上那样,用袖子掩着小口小口地喝,恐怕会惹祖师爷不高兴。”
他的手指,隔着手帕按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恰好是唇角这样的地方。晴若微微后缩了一下,心底略跳快了点。
“我第一次喝酒,是约莫十三岁时,我被师兄灌了一碗便醉倒了。那酒的滋味太烈,烧的我脑袋都发昏。”郁天涯放下手帕,托腮坐在窗前,露出追忆神色,“那天恰好有个仇家来找师傅寻仇,我也不知我是怎的,仅仅是个十三岁的小子,仗着醉意朦胧,却赤手空拳打跑了那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仇家。师傅后来提起这件事,还夸奖我勇猛无比,醉后更比平时厉害。”
晴若想了想那画面,稍稍心惊,道:“还好,你现在不用与人打打杀杀的了。”
天涯挠挠脸颊,又道:“怎么不用打打杀杀的?我瞧你们京城人,欺负倾轧起人来,倒是一点都不输给外头。……啊,还有,我还曾与人做赌,比谁喝的多,赌注是一匹大宛来的汗血宝马。那匹马可真是难得一见,身姿矫健、毛发发亮,一定价值连城,我看了就心痒痒。”
晴若问:“那你赌赢了吗?”
天涯道:“……输了,直接喝得倒在人家店门口。”
晴若问:“那马呢?”
“别提了。”天涯苦恼地说,“马没有拿到,我还欠了好大一笔钱,对方要我给他当上门的女婿,给他家传宗接代。可他那女儿,脾气爆裂无比,看到我就骂,刚打了个照面我就被骂的狗血淋头,于是我当夜便翻墙逃跑,连他女儿长什么样都不曾看到。”
晴若闻言,微微笑出了声。
——在天涯的故事里,没有规矩,没有体统,没有压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无人会说“女儿家当如何如何”,无人会指责她习字读书,无人会穷尽一生只居住于方寸天地之中,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由散漫,令人向往。
她盈盈笑了一阵,神色忽而淡了下来,呢喃道:“真好,我也想喝天涯所说的酒。”
“什么酒?哪种?”天涯有些迷糊。
“江湖上的酒,伴着大马金刀、风雪寒霜来喝的酒。”她说。
天涯微微怔了下。
面前的女子,容色依旧清丽温雅,一如闺中女子最为碧玉美好的模样。但在那一瞬,他忽而察觉到,看似轻盈瘦削的姐姐身上,似乎有一座无形的巨笼。那座精致无匹的牢笼,给予她富贵荣华,安稳无忧,也夺走了她天生的双翼。
这一晚,郁琳琅终于被孔氏恩准,放出了房门。但迎接琳琅的,却是当头一桩厄运——孔氏与郁孝延商量后,不打算再送琳琅去选秀。
“母亲,为什么?为什么?”琳琅跪在孔氏的跟前,哭的泣不成声,“母亲明明已答应了琳琅,怎可出尔反尔呢?”
孔氏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姐姐被皇后责罚,可见皇后对我们郁家有怨。你若是嫁过去了,定会被皇后苛待。”
琳琅道:“我不在乎!”
可无论琳琅怎么哭求,孔氏却是铁着心肠不肯答应。
却说郁天涯回到房间后,便想起了韦鹭洲先前的话——让他去问问郁孝延,“蓝家当年为何覆灭”。
这可当真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郁天涯虽不觉得这个问题与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干系,但他不会蠢到直接去问郁孝延。他选择了自己找答案。
粗粗翻查一翻,他知悉这蓝家乃是十数年前的将门之家,家中祖孙三代皆为武将,战功赫赫。后因被卷入前代王爷谋反之案,阖家落败,一家之主在流放远疆的路上病死,其余的男丁也是死的死、出家的出家,再无后人遗留。
除此之外,也再无什么讯息。
郁天涯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修书一封,寄给自己的师门。他习字已有一段时间,因天资聪颖,增长甚快,虽不能烂熟经书,却已能无碍地使用文字。他在信中问候了师门众人,又提到蓝家一事。
到信的末了,他思索一番,提起笔来,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又加了一句——
望师兄能替天涯捎一壶京外的酒,要最陈最美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王爷&未婚夫: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