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才愣得跟块门框似的。
他感觉自己仿佛叫人绊了一下, 在泥地里打了个滑, 跌了一跤, 接着就一个屁股墩给自己摔在了里头,既起不来, 也不打算起来。
李敛伸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上服,又探身瞧了眼低下的曳撒。
“哎,这个料子好看。”
张和才跟着她的视线朝下走, 无意识般道:“掌柜说是……灵素布。”
李敛抬起脸道:“甚么是灵素布”
迎着她的双眼, 张和才定定望着, 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李敛似也不欲深究, 笑道:“你穿这个好, 走大步时候呼呼带风, 有劲得很。”
“……”
张和才低着头不言语。
李敛又趴了趴头瞧他。
她道:“哎, 老头儿, 你颈子好多了。”
“啊……是。”
他抬手摸了下脖颈, 腔调仍有点打飘。
他道:“好多了。”
李敛伸手触了触,指尖和他的叠了一下。张和才脖子一缩, 便听得她道:“那你可以吃发物了。”
又道:“过午记着来啊。”
李敛从来没有这般紧着叮嘱过什么, 张和才蹙了蹙眉, 费力地将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将那点警醒扑拉干净, 塞回心窍里。
他犹豫着道:“李敛,你不是又打甚么坏珠子算盘罢”
李敛挑了下一边眉头,张和才立时觉着自己的心跟着也跳了一下。
她一摊手:“你要是——”
“我去!”
张和才近乎仓皇的声调打断了李敛的话, 二人皆是一顿。
咳嗽一声,张和才找补道:“我、我要不去看着,谁知道你又……弄甚么幺蛾子。”
望了他一时,李敛轻笑了一声。
“好,那我等你来。”
朝张和才摆了下手,她冲上头一展臂,脚尖提气点在窗框上,一道薄影直窜上去,消失了。
“……”
张和才在窗前定定站了许时,垂头瞧一眼自己身上的曳撒,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忙咳嗽一声将笑压下去,他深吸口气,搓搓脸掩上窗子。
转身走回铜镜前,张和才对镜去拆腰封,系绳拆到一半,却又犹豫了。
抬眼看了看自己,他拉拉腰线,挺直腰背左右摆了几下身子。
铜镜磨光,夏阳从外头进来折在上头,镜中的人也随着这光带上点与常不同的颜色。
他对着镜中笑了一下,笑容难得带点通爽,镜中人也对他笑了笑,笑中意味不明。
张和才看着镜中那人,第一回觉着这人实在是不好看,眉眼长,脸盘胖,嘴么,又太单薄了,不笑看着奸诈,笑了跟弥勒佛下凡似的。
哪个姑娘家愿意叫弥勒佛摸个手啊。
“……”
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张和才抹了把脸,不再犹豫,拆掉腰封脱了曳撒,将之折起来收进了柜中去。
话虽说是发了,但及到要去时,张和才仍是踌躇了不少时辰。
磨蹭到过午,临日头将下而未下的黄昏时,张和才打发了张林,自己个儿溜溜达达去到了外院。
过了院门前,走过影壁,他抬脚进到离赘园。
李敛说跟来一堆人,还真是一堆人。
园后盈盈满满十一二人,其中一半张和才都不认得。
人虽不少,却能鲜明地分出两派来,一派是在裘藍湘手底下做事的仆从船首,一派是李敛江湖上的相识,两派人穿插在一处,三两聚集,或蹲或站。
他明显跟这两派哪边也不搭调,在门前立了一立,他四下一找,很快寻见了李敛。
园子角落用破砖石子围了个圈,李敛就背身蹲在这个圈里,面前守着一堆炭火,上面架了个怪模怪式的铁网子,网上搭了些肉菜,旁边地上还搁着些生的。
裘家家主和她蹲在一处,手擎着个蒲扇呼烟火,二人正在研究火候。
张和才朝她二人走去,立在后边的辽书当先注意到他,侧过头来,抬眼冷淡颔首。张和才脚步一顿,还了个礼,站住了。
他站得不远不近,刚够听清李裘二人交谈,她们在用一种不是大夏话的方言交谈,语调与北话有些像,张和才只能听懂个大概。
他听得裘藍湘道:“碳不要加多了,这地方的碳不那么好用。”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师祖也常如此说。”
二人静了许时,她问道:“大夏以外的地方用碳么”
裘藍湘淡淡笑道:“你若想知道,就该自己去看看。”
李敛没有接话。
用长筷给肉翻了个面,裘藍湘道:“你多大了”
李敛背着身,张和才想不出她的神情。
静了一阵,李敛道:“……我忘了。”
她道:“你呢,你又多大了,几百岁几千岁”
裘藍湘轻轻笑起来,笑貌像个小姑娘,笑意却不。
她将菜叶夹下来递给辽书,辽书接了碟子送去给别人。
她道:“我十四岁掌家,今年双十出头。”
李敛轻笑一声道:“你们天人都不算在天上的岁数么。”</p>
裘藍湘将耳边的鬓发后挽,柔柔笑道:“哦,那个啊。”